佞骨青山

　　大军出征后，往日热热闹闹的灵光坛显得格外冷清，所有人都随军南下了，空留一封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不断从前线传来。

　　“齐将军扎营雁荡岭，准备迎敌。”“齐将军率部出击，雁荡岭首战告捷。”“齐将军兵临九界北城。”“齐将军攻城三日，已破北城。”“齐将军……”

　　灵光坛堂前，又传来一阵勒马的声音，韩水揉了揉眼，以为是信使来报军情，忙不迭撑起身子，忐忑地候着。

　　可来者不是信使，而是苏木。苏木望着韩水那憔悴气色，问道：“大人昨夜又在这儿睡的？”韩水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无妨。”苏木道：“天皓那小子，昨夜发了高烧，还一直闹腾说要上战场，大人您看？”

　　天皓如今十二岁，个头窜得很快，已经能跟着前辈们外出查案子了。这孩子平日不怎么生病，想来是因为担忧前线战事而急出的病。

　　一见着韩水，他两只眼睛红红的，争吵道：“韩大人，我也要去打仗，帮齐将军杀敌。”韩水拉着他的手，平静地安抚道：“你还太小，那战场不是习武场，刀剑无眼。”

　　天皓急了，甩开额头上覆着的湿巾，纠缠不休：“我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杀一两个敌人，岂能坐在这里看戏？”

　　此番少年壮志，着实令人起敬。韩水一笑，拍了拍那张倔强的小脸，对他言道：“杀敌一二不成问题，可你若真想帮忙，就该习得行军用兵之道，做一个统军之人，守家国安宁。”

　　隔日，韩水命苏木到藏书阁讨了一副上古兵书，赠予天皓。

　　卯时，刚亮，灰蒙蒙的天上飘着零星细雪，一骑流行马八百里加急而来，小将披着残破军袍，驭马闪过空灵的大街小巷，用嘶哑的带着血的声音喊叫着：“军报！”

　　军报传至灵光坛，小将喘着气道：“齐将军率部深入九界腹地，被困于墨赫的重围之中！”

　　空留韩水在案前慌乱地翻弄着一张羊皮地图，连端起茶水喝上一口的气力都没有。

　　田胥和苏木看着心疼，安慰道：“齐将军十二岁征战沙场，十六岁号令三军，经验丰富，不会出事的。”

　　这之后，前线再无消息传回。皇城里流言四起，有说齐将军战死了的，有说齐将军投敌了的，搅得人心惶惶。西邕王云安联合十几名朝臣，上奏疏要求女帝撤回阅天营大军，夜夜跪请在宫门前。

　　风雪不止，夜月惨淡，韩水一人在影阁里坐着，望着窗轩外那披着银毯的皇宫三重殿。他刚喝下几坛烈酒，萎靡不振的，耳边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齐林？”

　　一袭黑袍，不是齐林，此刻却已经站在面前了。韩水欠身，笑道：“尚书大人好久不见。”

　　冬青解下绒袍，罩在他的身上，语气不卑不亢：“韩大人，散步谣言的商贾小贩，我派人抓起来了，悉数关押在刑部大牢。”

　　韩水眸中映月下苍雪：“查不查无所谓了，让西邕王他们闹罢，我只求他活着。”

　　冬青咬牙，一把摁住他的双肩，前后摇晃，冷道：“若皇上真被云安他们逼到下旨撤军，齐将军就是没死在战场上，回来也得死在朝堂上。”韩水一怔。

　　接下来一段时间，韩水振作精神，在冬青的协助下，查清了城中散布流言的九界奸细，并召告天下以安人心。

　　完事后的夜里，几个人在茶肆吃点心，冬青结账，打包了一些蛋黄酥回来，对韩水道：“带着罢，你如今一品的官，难得街边吃点东西。”

　　韩水接下，回了一句谢谢。冬青一愣：“不就几吊铜钱的事。”韩水浅笑道：“谢谢你，和我一起度过这些难熬的日子。”

　　千里之外的九界北疆，漫天大雪洋洋洒洒，将营地铺盖成一片苍白景象。营里的士兵们忙碌穿梭，远远望去就像蚂蚁，团团在转。

　　齐林又要往南进军，照他的说法，越往南边越暖和。可在晋瑜看来，越往前行越艰险，再打下去，年都过不成。齐林笑道：“咱过不成，他墨赫也过不成。”

　　大军所经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接连拿下了数十座城池。

　　随后，齐林断了发往云梦的军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知道这是墨赫的陷阱，他偏偏要往里钻。他在等一场决战，他要一举摧毁秦蓁营，一片铁甲都不留给九界。

　　不日，墨赫派使者往阅天营递上一封战书，约齐林古畔城同台宴饮，共观两军大战。

　　齐林未慌，好生宴请当地的几位村民了解情况，待心中有数，又仔细同晋瑜和萧达商定好战术，才决意赴约。

　　同赴者，半夏。

　　半夏眼睛一圆：“为何是我跟你去？”齐林笑道：“万一没死，还得有根舌头去和韩水大人讲这段英雄故事。”

　　古畔战场，两军列阵，两边都说起风流话。墨赫捋着胡子，笑道：“阅天营这几年的变化，的确令人刮目相看。”齐林星眸一弯：“好眼神。”墨赫默默饮酒：“齐将军真不客气。”

　　阅天营机动灵活，秦蓁营持重沉稳，两边皆不约而同地设了埋伏和拦截，有动有静，把各自战术展现得淋漓尽致。齐林深入敌境，本不占优势，但他还有最后的一步棋。

　　日光西斜，满片原野上血雾弥漫，齐林镇定自若地饮完杯中酒，然后笑着对墨赫身后的副将眨了眨眼。

　　墨赫又如何会料到，他的副将天岚，是齐父早在十余年前就埋在秦蓁营的一柄寒剑！

　　齐林和半夏在天岚掩护中杀出重围，力返战场。飞尘迷眼，万物叫嚣，将士们架云梯攻上城墙，占领城池，生擒墨赫。

　　可命运难料，作战之时，一道寒光闪过齐林的眼睛，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正中天岚胸腔。

　　最后残喘之际，天岚把染着自己鲜血的牙嗤短匕交到齐林的手上，笑道：“把这个给天皓，告诉他……”话没说完，人已去，苍野之上，又多了一具尸骸。齐林含泪，为英雄闭目。

　　天凊四年，云梦举全国之力南征九界，于古畔城歼灭秦蓁营全数军马共计五十万，收复国家百年失地。

　　凯旋之日，临安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翘首以盼，爆竹烟花燃不断。

　　皇帝在等，百姓在等，所有人都在等着齐将军，韩水大人也不例外。

　　对韩水而言，分别的这半年比六载还要漫长。他整天整天地混在江边阁楼中，亲自打探着关于齐将军的消息，哪怕只有零星半点，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百里，十里，一里，近在眼前。女帝又一次率百官祭天谢神，十里奏歌以相迎。

　　只不过，这回，英雄们的扮相并不那么光鲜。破衣烂甲，面色饥黄不说，浑身鲜血，缺肢少腿的亦大有人在。

　　韩水位列百官之首，看到那张沧桑了不少的熟悉面容，心下一酸。

　　齐林纵马而来，盯着那根闪闪发亮的归魂簪，笑如暖阳：“韩大人，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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