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婢

　　同心定住了，见到王扇的一瞬间是手足无措的，然而超越紧张之后，反而是长久的平静。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装，一切早已不言而喻。
　　王扇也意识到自己问的毫无意义，他眸中的光暗了暗，很快恢复常态，“不要在外面说，吵醒他们就不好了。”

　　他不等同心回答，便拉着她返回屋内，回身将门插上。
　　他控制得很好，可手上的蛮力还是泄露了情绪，黑暗中同心不由微微皱眉。他寻到火石，点亮了外屋桌上的小灯。灯光跳跃起来时，他开口道，“你不相信我了。”
　　同心站在原地，“事到如今，”她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就稳住了，“你放我走罢。”
　　王扇抬头，“你一个人能去哪，回周家？那位爷会剥了你的皮。”
　　同心想留下难道有活路么，“我不回去，何去何从我还没想好。”
　　他忽然笑了，打断她道，“你是贱籍奴才，是周家丢在外面的一件东西，连单独的户籍都没有，走在路上就会被抓起来。”他语气柔和，说的却是冰冷的事实，“跟我走，只有我能给你一个新的身份。”

　　同心的心被狠戳了一下，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走？你的‘上头’答应么。”

　　王扇一怔，微微侧脸避开灯光，面容陷入暗处，“你听到了。”
　　既已摊牌，同心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冷冷道，“我还不想死，你就算积德行善，放我一条生路罢。”
　　她的话是求情，语气却似嘲讽。事已至此，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王扇的眉头愈发紧皱，“你以为我会杀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同心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你知不知道，你们今天刚刚放了火、杀了人？你来告诉我，该把你当成什么人？”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些不过是奴才，是猫猫狗狗，没了可以再买。”他握住她的手，宽慰道，“我把你当做我的妻子，怎么会弃你不顾呢。我们的事是禀报过母亲的。”
　　同心蓦地抽出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猫猫狗狗养久了都有感情，你难道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么？”
　　王扇看着她，不说话了。

　　同心瞬间感到无比沮丧，伸手捂住了脸。自己都没活路了，还争执这些做什么呢。难道还能问他个杀人放火的罪名么？没有力量的正义和尊严是苍白的，现在掌握审判、决定生死的人是他。

　　“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伤害你，也不许别人那么做。”王扇揽过她，“我跟他们说了，留你照顾母亲，等我安顿下来再派人来接你们。”
　　同心任由他拥着，心里忽上忽下，她又不必死了？
　　“你会等我么？”王扇低低问。
　　同心看不透他，不知他们背后究竟是什么安排，然而眼下她没有别的选择。留下照顾老夫人，好歹也算个缓兵之计，留着命在，慢慢打算。
　　她违心地点了点头。

　　王扇呼吸都顿了一下，指腹抚过她的脸颊，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很高兴。”
　　同心却笑不出来，定定地站着不动，只道他像上次亲过便完了，谁知他的唇往下滑，温热的呼吸一路掠过，指尖同时托起她的下巴，贴上了她的双唇。
　　同心眉尖蹙了蹙，闭紧了双眼受着，他逡巡一会儿，想往里探。她牙关紧咬，他却有十足的耐心。
　　灯光渐弱，啪地一声灯花爆裂，火苗跃起。同心猛地挣身退后，“你快回去罢。”她有些慌乱气喘，四下瞧了瞧，“别吵醒了夫人。”
　　王扇胸口起伏着，眸中异常明亮。他露出少有的烦躁，上前一步将同心扯入怀中，“那你就不要说话。”说着复又吻了下去。

　　同心被他紧紧箍着，挣脱不开，急道，“这样不明不白的算什么。”
　　“怎么不明白？你都跟我到这了，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可以。”
　　“可我不情愿！”同心低吼了一声。
　　王扇僵住了，她说完自己也怔了，要收回已来不及，况且她也不想收回。
　　“那你跟着我是为什么？”他声音沙哑，微微恢复了些理智，“利用我么？”

　　同心不由心虚，却知道这个当口不能露怯，“我敬重你，是真心想要等你回来，而不是现在这样……”她想寻个好点的由头，然而唇上温热还在，身上都是他的气息，令她晕头转向一时词穷。
　　“你是不是还想着周栖。”王扇忽然道。
　　他声音里的火热已褪去，然而与平日的宁静又有所不同，圆滑的流水冻成了锋利的冰刀。

　　同心紧张发抖的间隙，听到这句不由诧然，她皱眉，“你胡说什么。”
　　王扇也觉自己的话不妥，他有些歉然地伸手，将她额前一缕碎发挽到耳后，“你若心里有他，也不会轮到我，是我一时情急乱想了。”他又开解她道，“你与我私奔的那一刻，就是我的人了。形势所迫，我不能给你三媒六聘，但我和母亲都绝不会因此看轻你，反而感激你的真心相许。”

　　他凑到她耳边，“天一亮，我们就要分别。我舍不得你。”
　　他说的是绵绵情话，同心却觉周身发寒，恨不得现在就立刻天亮。她虚与委蛇，“明天还要赶路，你还是好好歇息。”
　　老夫人在里间睡觉，他们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王扇当她是说傻话，笑捏了捏她的脸，弯腰将她抱起，往窗下榻上走去。

　　同心又急又怕，想要挣扎，却又担心激怒他。她一个弱女子被罚没为奴，清白是最难保的，她早有准备，若是掉入火坑被人逼迫，大不了一头撞死。若嫁个小户人家能安生一辈子，便也认命了。可偏偏跟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含情脉脉地钝刀子割肉，她图什么呢？
　　王扇松开她的衣带，低头温存，同心攥紧了拳，忽然觉得死也没有那么可怕。她实在太累了，受够了，一了百了也落个干净。
　　她转眸锁定榻边的柜角，心里泛上终将解脱的快意，蓦地起身就要撞过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屋内两人都是一惊。王扇还道她忽然坐起是吓着了，一边系衣裳，一边下榻开门。一个道士站在门口，不耐地往里扫了一眼，王扇上前堵住了他的视线。
　　“外头有个自称周家三爷的人，说你诱拐良家，让你交人。”

　　同心在里面听得清楚，如同天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扇回头看了一眼，她不敢露出太过欣喜的神情，微微背过身去。王扇出去关了门，那道士语速飞快，显是着急了，“周家这么快就寻来了，事情不妙。那女人什么来头，我劝先生要么交人，要么赶快杀了她。”
　　王扇打断他，“我去看看。”
　　道士看了他一眼，“你去拖住他。我叫人备马，此地无论如何留不得了。”

　　王扇匆匆出去，打开观门。月影深深，阶下果然是周栖，正弯腰捡石头准备砸门。一见王扇，立马直了起来，上下打量他几眼，咬牙切齿道，“李同心呢！”
　　“我不知道。”王扇抱臂。
　　周栖侧目盯着他，冷笑一声，“我连你老巢都找到了，还会被你的鬼话糊弄住？”
　　王扇自然知道如此，可就是不愿意告诉他，“那是我夫人，你问不着。”
　　周栖啐了一口，“好不要脸！那是爷的奴才，你敢动一下试试？”
　　“那日在马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少废话，把人交出来，不然我报官。”

　　一个道士出来，向王扇递个眼色，意思马都备好了。王扇背转过身，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动作。道士面露犹豫，低低劝道，“此人若真是周家三爷，杀了他岂不麻烦。”
　　那厢周栖叫，“你们别耍鬼心眼，现在几路人马满云州城的抓你。也是冤家路窄，被我找着了。看见没有，”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我放个响箭上天，他们立刻就会赶过来，瓮中捉鳖！”
　　王扇脸沉了下去，转回身来，“那就看看是他们先抓到我，还是你先没命。”

　　周栖一摆手，“你也不必怕。只要把人交出来，再跪下给爷磕个响头，爷就开恩放你一马。”
　　王扇面色铁青，目光咄咄地审视着他，仍有几分狐疑。然而身后道士已不耐催促，“再拖下去不知出什么变故，先生该走了。”
　　“如若我不肯呢？”王扇看着周栖，定定开口，“就算你把我们抓回去，周家岂会容一个私逃婢女？”

　　“就让我跟他走罢。”
　　身后同心的声音传来。

　　王扇和周栖都猛地抬头，同心被一个道士押着出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极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周栖眸中几乎冒出火来，死死盯着她，握紧了马鞭才没吭声。
　　“你带她出来做什么！”王扇额角青筋暴起。
　　“先生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大事。”道士将同心猛地往前一推，同心脚下发软，跌跌撞撞跑下阶去。
　　王扇不由跟着上前一步，道士锵地一声拔剑横在他面前，月下剑锋清冷，寒气逼人。

　　周栖将同心扯到身后，指王扇道，“你还欠爷一个响头。”
　　他说着就托同心上马，可她两腿发颤根本使不上力，他气得将她扛起横丢在马背上，自己飞身上马，狠狠瞪了王扇一眼，才打马去了。

　　同心头晕目眩，想要起身又没个抓处。周栖走出一段路，忽然使劲策马狂奔，她刚缓过些神便被颠得一塌糊涂，耳边呼呼风响，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她想喊他停下，却被马蹄踏起的尘土糊了满脸满嘴，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他才勒缰放缓，同心再顾不得旁的，撑身从马背上滑跌到地下，趴在那里呕了起来。
　　周栖跳下马拉她，“你不要命了！快走快走。”
　　同心快把胆汁吐出来了，断断续续道，“你快放响箭……叫人来救我们……”
　　“放什么响箭，放屁还差不多！根本就没人。”周栖满头大汗，什么荤话都冒出来了，他掏出响箭在她眼前一晃，就是一截不知在哪里捡的木头。他将木头扔了，“爷是单刀赴会，知趣的就快逃。”

　　同心吐完清明了许多，一听也来不及多问了，颤颤巍巍爬起来上马，周栖跟着上去，又一口气跑了十多里。
　　天蒙蒙亮，马跑得汗流浃背，渐渐放慢了步子。同心定睛看去，“怎么还没到城门？”
　　周栖声音有些喑哑，“万一他们回过神来，肯定要往云州方向追。我们偏反着跑，万无一失。”
　　同心没料到他逃命还有一手，心里安稳下来，刚想再说什么，他忽然身子晃了晃，一个没坐稳掉了下去。
　　同心诧然勒缰，赶紧下马搀扶，才察觉他脸色苍白，汗流如注。周栖弯腰撑着大腿喘气，同心不知他哪不舒服，忙去摩挲后背，哪知手刚一碰到，他就像只虾米一样弹了起来，“疼疼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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