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蔷薇

　　飞艇绕道北印度洋，四个小时后降落在达卡要塞，此时夕晖已经完全散尽，暮色深沉，要塞鳞次栉比的灯光亮起，如星河倒卷，此起彼伏。

　　虽然天色已晚，收到消息的两国高级将领还是一个不落地等候在舰桥上。事实上，曾有要塞官员提议，在两国统帅抵达要塞时举办一个小规模的欢迎仪式，就当庆贺敌军首脑人物伏诛。

　　两国军部当然都没异议，眼看提案要成行，却在最后关头被两军统帅打回来。

　　“只是一场胜利，没有大肆庆祝的必要。”联邦元帅面无表情地说：“要欢呼，等到联邦收服所有失地后也来得及。”

　　女皇的反应更直接：“联邦财政收入是多的没处使，干脆拿来打水漂吗？”

　　两位大佬一言九鼎，欢迎仪式只能不了了之。

　　两国军官泾渭分明地列成两队，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机头喷绘了浴火蔷薇的飞艇在夜色中徐徐降下，曼斯坦因还是如同嚼了一口沙子，满心的不是滋味。

　　这种微妙的情绪在舱门打开，身披玄金大氅的联邦统帅出现在舷梯顶端的一刻达到了顶峰。

　　列队整齐的联邦将军们立正敬礼：“元帅！”

　　殷文微一点头，抬手还礼后却没有立刻走下舷梯，而是很自然地半转过身，向着舱门递出手，在等什么人走出。

　　两国将军猛地意识到什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仿佛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测没错一样，下一秒，女皇裹着厚重的毛呢外套，全副武装地走出舱门。

　　帝国众将：“……”

　　联邦众将：“……”

　　卫朔和张啸交换一个眼神，两人的目光先是在女皇身上逡巡半晌，仿佛要确认这女人“并无大碍”，连根头发丝也没少。

　　紧接着，两人的视线缓缓往下挪……落在女皇与联邦元帅交握住的双手上。

　　两国将领登时表情各异，不管知不知道内情，心头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

　　女皇其实也很无奈，她很清楚自己用这个造型出现在两国将领面前会是怎样的骇人听闻，可她设想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料到这脑子里缺根筋的男人刚在帝都停机坪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这会儿一走出舱门，就这么坦荡荡地转过身，把手递给她。

　　而女皇……大概是睡了一路，脑子还不太清醒，不知哪根筋没搭对，居然当真把手放了上去！

　　再想收回也来不及，殷文已经握住，戴着白手套的五指用力柔和，却着实扣紧，不容她缩回。

　　至于由此产生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

　　有那么一瞬间，女皇恨不能拿手捂住脸，简直不敢去看两国将军的表情。

　　她没兴趣被人当狗血剧旁观，匆匆打过招呼，就借口远行疲惫，甩下一帮前来迎接的联邦官员，先回去休息了。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帝都刚经过一场大乱，女皇虽然快刀斩乱麻地平定了叛变，总有些事需要向滞留此地的本国高级将领交代。这个节骨眼上，联邦元帅也不好死皮赖脸地跟上去，只能目送女皇离开，视线却恨不得黏在她背影上，落地扎根，生出一朵妖娆的蔷薇花来。

　　女皇已经走出十来米远，依然感觉到那人如影随形的目光，从头发丝到脚趾盖全体警铃大作，整个人突然不知该怎么走路了，一不留神，险些顺拐。

　　她这边回到帝国地盘，屋门一关，张啸往前蹭了两步，正琢磨着该怎么和顶头上司汇报前两天去联邦地盘“踢馆”的行为，已经排好子丑寅卯的话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通讯拦在了另一头。

　　女皇只瞥了一眼，舒展的眉头便微微皱起——通讯来自博斯普鲁斯要塞，是统帅长的专属频道。

　　她伸手接通，青洛的全息影像紧跟着跳出来，不等女皇开口，统帅长三维投影突然后退半步，手按佩剑，毫无预兆地单膝跪下。

　　女皇：“……”

　　这一出又是什么鬼？

　　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就听三军统帅直截了当地说：“属下向陛下请罪，请您撤销属下‘统帅长’衔号。”

　　女皇：“……”

　　帝国众将：“……”

　　此时此刻，哪怕当头打下一个九天惊雷，也不会比统帅长这句话更具震撼力了。

　　卫朔和张啸对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女皇抬手打断了。这帝国中将一眼看出女皇有话单独和统帅长说，于是欠一欠身，当先退了出去。

　　有他带头，呆若木鸡的帝国众将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着退出去，着急忙慌的好像生怕走慢一步，就被谁灭口了。

　　张啸走在最后，小心带上房门，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四下里再无旁人，才小声对卫朔道：“统帅长突然来这么一出……是为了云烨少将的事？”

　　亏得帝国四通八达的情报系统，云烨在博斯普鲁斯要塞整出的闹剧还没完全落幕，远在万里之外的达卡要塞和帝都城已经听到了风声。

　　刚得到消息时，不管征战多年的帝国中将，还是初出茅庐的新闻秘书官，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都是——在统帅长眼皮子底下玩这种伎俩，那小子是脑袋进水了吗？

　　果不其然，叛乱没持续一天，就被统帅长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

　　卫朔脸色发沉：“八九不离十。”

　　谁都知道，统帅长阁下是女皇的铁杆拥趸，帝都叛乱一事原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可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这回牵涉入叛变的军情司掌令少将云烨是统帅长的心腹部将，初入伍时不过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列兵，由其一手提携至今日的地位，可见器重。

　　从军部高级将领一朝沦为叛将，要说统帅长一点责任也没有，确实说不过去。

　　更何况……

　　张啸忽然脚步一顿，疑虑重重地看向卫朔：“你说，这回的事，陛下会不会借题发挥，牵扯到统帅长身上？”

　　卫朔的眼神瞬间绷紧了。

　　此时，偌大的会议室里只余女皇和青洛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周遭静得只能听见女皇的呼吸声。

　　青洛埋着头，依旧保持单膝下跪，不敢窥探女皇的表情。地板的凉意透过军装料子一丝丝侵袭到膝盖上，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女皇淡淡地说：“你先起来吧。”

　　青洛没有动。

　　女皇叹了口气，相隔千山万水，她没法把人扶起，索性一提裤脚，大剌剌地席地而坐。她用两只手肘搭住膝盖，手背托着腮，歪头盯着青洛：“那小子自己犯浑，跟你有什么干系？请的哪门子罪？”

　　青洛低垂眼帘，盯着自己脚尖：“云烨是属下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犯下重罪，属下教导不严，难辞其咎。何况……”

　　他没把话说完，女皇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军部表面上是铁板一块，私底下却时有派系之争，统帅长和首席上将分庭抗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这两位大佬倒不是好事的主，奈何手下一帮熊孩子不省事，见天的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云烨少将就是典型代表。

　　统帅长是名义上的三军统帅，可谁都知道，真正的军务大权却是掌握在女皇手里。而首席上将荆玥武力值逆天，手握战甲饕餮，又有女皇这尊大佛罩着，时不时干出些无法无天之事，简直像是要凌驾于统帅长之上，也难怪云烨会和他不对付。

　　可私底下的争锋相对是一回事，为了争权夺利勾结政敌，还险些引狼入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女皇的眼神急遽变幻，无数刀锋剑影从中掠过，紧跟着又慢慢沉淀下去，重新变得温和沉静。

　　“青洛，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你了，“她低声说，“从我登基加冕……不，确切说是从帝国历十三年开始，你就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生怕说错一句话，是不是因为我当年对殷文下手太狠，寒了你的心？”

　　饶是青洛思忖了千百种可能，女皇依然奇兵突出，这番开场白的效果不亚于一板砖当头拍下，直接把他拍懵了。

　　女皇不是不会打官腔，和国会那帮老狐狸打了那么多年交道，外交辞令信手拈来，博尔吉亚家主都时常被她绕得五迷三道。可对着追随她多年的心腹，女皇却不想再兜圈子打机锋，径直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这么多年走过来，就连荆玥那小子也和我赌过气，唯独你，哪怕对我的所为再不赞同，也从没违背过一字半句。”女皇喟叹道，“青洛，你为我出生入死，如果连这点信心也没有，又怎敢把命交到我手上？”

　　“我并没有不相信您，”帝国元帅低声说，“正因为相信您的选择，我，还有六百万帝国将士，才会一直追随您的脚步。”

　　他抬起头，隔着全息屏幕，与女皇似笑非笑的双眼撞了个正着。青洛一咬牙，终于补了一句：“不过殷帅这件事，您处理的确实……有些不留余地。”

　　女皇微乎其微地一勾嘴角，暗搓搓地想：小样，跟朕玩这套，你还太嫩了。

　　“你认为朕为人行事该多留几分余地——对殷帅是这样，对云烨少将也是这样，是吗？”

　　青洛的瞳孔瞬间一缩。

　　女皇和统帅长这番谈话持续了三个小时，谁也不知道这两位帝国大佬交谈了这些，只是当晚，青洛把镇守博斯普鲁斯要塞的高级将领叫到跟前，挨个儿交代了一番，恨不得把边边角角都叮嘱到。末了虽然不放心，还是坐上飞艇，连夜将军情司少将押解回帝都。

　　飞艇从博斯普鲁斯要塞启程时，女皇正站在落地窗边，目光仿佛能洞穿千重夜色，看见远在土耳其海峡西岸的要塞灯火。

　　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张啸靠在门框上，往里探头探脑了一番，直到女皇听见动静，回过头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啧啧感叹道：“方才安娜还跟我打赌，说您这次绝轻饶不了云烨少将，没想到您就这么轻巧放过，是转了性，还是像起了怜才之心？”

　　女皇漆黑的眼睛比头顶夜色还要深不见底：“都不是。”

　　张啸看了她一眼。

　　“打鼠顾着白玉瓶，我只是不想青洛为难。”女皇低声说，“云烨是青洛一手提携上位的，他要是叛国下狱，青洛也难逃失察的罪名，何况这小子是他看大的，两人情分非常，真要从严处置了，难免伤了青洛的心。”

　　新闻官挑了下眉，显然并没被完全说服，然而顶头上司盖上了棺材板，他也不好多做置喙，聪明地闭紧了嘴。

　　他虽然没多嘴，女皇却似看穿他的心思，难得多解释了一句：“这小子虽然爱钻牛角尖，到底没敢真的通敌叛国，我连博尔吉亚都放过了，又何必再揪着他不放……不过，他这脾气要是改不过来，就休想再踏进帝都一步！”

　　最后一句，一字一顿，斩钉截铁。

　　第二天清早，消息便从帝都传回来：国会听证会上，统帅长青洛亲自出庭，力证云烨少将先前与博尔吉亚暗通款曲，是奉了女皇之命探听叛军动向，随后控制博斯普鲁斯要塞也是奉命保护宫中众人安全。

　　但凡长脑子的都能听出，这番说辞纯属扯淡，可所有人也都心里门清，统帅长口口声声拿女皇当挡箭牌，分明是得了帝国至尊授意，要保下云烨少将。

　　虽然不明白女皇为何对一介叛将如此优容，不过时至今日，无论军事法庭还是国会都没人敢尝试和女皇掰腕子，只能顺着她的意网开一面，将这桩公案不了了之。

　　然而，此事的余波却远未结束。

　　云烨开释当日，帝国统帅长亲自去军情司接人，刚一见面，他冷着脸屏退众人，二话不说先扇了云烨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用上了全力，云烨踉跄着倒退了五六步，后背撞上墙壁，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细细的血时。

　　这小子脾气也倔，抬手擦去嘴角血痕，强撑着站直了，仍然一丝不苟地行完了军礼：“统帅长阁下。”

　　青洛目光冷厉，好像出鞘的刀锋，那泛着寒光的刃尖死死抵着云烨眉心。军情司前掌令少将神色阴鸷，不为所动地迎上他的眼锋。

　　帝国元帅夹紧眉头，突然想起临行前，女皇对他说的话——

　　“青洛，我也不必瞒你，云烨这小子，我是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彼时女皇斜倚着桌角，微微仰头，小巧白皙的下颔暴露在光线中，再往下是一截高领，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脖颈。

　　“这小子确实有才，可恃才傲物，难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好在他还有些分寸，没真的做出通敌叛国的事，否则就算落了你一辈子的埋怨，我也绝饶不了他！”

　　女皇这话一字一凛然，约莫是动了真怒，可即便如此，她的自称依然是“我”而非“朕”。

　　青洛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过这小子倒还硬气——听说他在军事法庭上宁肯自己把罪名全扛下来，也不愿牵扯到你半点，若非看他对你还有几分顾念之心，我就算不要他的命，也势必要活扒了他的皮！”

　　青洛：“……”

　　暌违多年，女皇陛下的活土匪画风重现江湖，一时真有些适应不良。

　　“让他去南美静静心思吧，”女皇悠悠地说，“你这些年把这小子保护得太好了，没听过流离哀音，以为喊两句慷慨激昂的口号就能改天换地；没见过沧海横流，总觉得头顶那井口大的一方就是天地全貌。”

　　“他确实是良材美质，可再好的料子，也得入炉火淬炼，方能成神兵利器……成不了器，他这辈子也不必再回来了！”

　　女皇这番话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回放，青洛不由重新审视起这个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理应有千言万语要叮嘱这小子，可临到头来，又觉得哪句都琐碎，脱口而出的只有一句：“我这些年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混账东西！”

　　统帅长是个厚道人，这在帝国军部不是什么秘密，哪怕整天跟在女皇和某首席上将身后收拾烂摊子，也没见他说过什么，如今骂出一句“混账东西”，可见气得狠了。

　　年轻的帝国少将素来桀骜，当着帝国至尊的面尚且敢硬碰硬顶回去，却在统帅长的呵斥下红了眼圈，活像个受委屈的孩子。

　　本来也是，他自小无父无母，从地方军校中出来后，就一直被青洛带在身边，统帅长几乎是看着他从当初的小少年走到今日，说是半个父亲也不为过。

　　云烨没吭声，狠狠一咬嘴角，往里别过了头，青洛蓄积满腔的怒火就像被大坝拦截的洪水，当即发作不出来了。

　　他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我来之前，陛下已经交代过，这次的事她替你扛了，可你人不能再留在帝都，飞艇已经等在停机坪，你准备一下，今晚就赴南美上任。”

　　云烨倏尔抬头：“……元帅！”

　　青洛竖起手掌，只一个手势，就将军情司前掌令少将没说完的话堵了回去。

　　“女皇陛下曾说过，你虽有才干，可恃才傲物，难免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如今看来，她比我有眼光的多。”青洛叹了口气，转过身，“此去南美，你自己好好想想，当年入军校是为了什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俯仰之间可对得起头顶那枚军徽！”

　　“若是想不清楚，你这辈子也不必再回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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