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武侯

　　出尘，入世；出世，入尘。
　　于我而言，楚留香就是领我踏入红尘之人。

　　初见时，我正在茅草屋外拎着木桶为那一块只有巴掌大的菜地浇水，我种的萝卜白菜，长得比山里的野菜还矮一截。上山的路不好走，只有一条藏在青苔下的青石板路，脚踩上去极易滑到。
　　上山不易，但并非寸步难行。白衣人悄然而至，茂密树林倒成了他的点缀。他时不时抬起头，像是头一回进大山头一回见到快要捅破天的古木一样，眼里带了几分好奇环顾个不停。这人奇怪得厉害，山中阴凉，更又是初冬之时，他却仍折扇轻摇，还有那连山里野兽都要谨慎而行的青苔石阶，在他脚下俨然成了平坦无阻，缓行信步，宛然一副来此间漫步游玩之相。白衣人站定在我的草屋不远处时，我注意到他鞋边竟然一点泥土不沾。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嘀咕。
　　白衣人悠然走到那支起的竹竿旁，毫不客气挑起挂在竹竿上的一个破旧的面具，根本不把我这草屋的主人放在眼里。他拿起面具在手里把玩，偶然间望过来正好与我的目光对上。
　　“你做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他长得很好看，也可能因为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外人，没有对比就没有参照嘛。
　　“你叫什么名字？”他见我不回答，接着又来发问，我仍警惕地盯着他一言不发。他迈出步伐两三步竟到了我面前，在我惊讶之余他拿着手里的面具在我眼前晃过，这人笑眯眯地，像只笑面虎一看就不是好人。至此，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总是不好的，不止是现在，以后的日子他也没有改变我的看法。
　　“你是哑巴？”他像是很惊讶，等看到我变得气愤的表情他哈哈大笑。“不如叫你狐狸好了，挺像的。”他又故意仔细打量起他手上那个白色狐狸面具，又抬眼看我，眉眼笑得像天上的弯月牙，对我而言就是挑衅极了。
　　明明你才笑得像只狐狸。我心里恨道。

　　楚留香就这样突兀地闯入我隔绝尘世的生命，来的时候没有预兆，走的时候也不问问这里的主人，因为他把我拽走了，根本不管我愿不愿意。
　　楚留香带我步入繁华，他带着我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富贵与贫穷，见了善良和凶恶，看见一个个发生在眼前的故事，看见人性，以及，我还看到了未来。这是楚留香不知道的，我拥有能够看透一个人的结局的能力，与生俱来，所有人在我面前都有他的结局。

　　我们在金陵城分别。我跟着楚留香见过不少地方，但没有一座城能比得上金陵，比得上这里繁花似锦，纸醉金迷。
　　鸡鸣寺晚钟戚戚，敲在尘世人心里叫他们阵阵心慌。夜里的秦淮河畔莺燕婀娜，河上酒肆琵琶声起幽幽怨怨。车夫将马车停在城东的雁来客栈，这里的酒味道不同，比那些悠哉悠哉的村口酒肆的淡酒多了惆怅与迷惘，都是形形色色的人们的倒影。
　　“狐狸，还是跟我走吧。”
　　“别总做我的主。”
　　我讨厌他自作主张地闯山，自作主张给我取名字，自作主张拖我下山。楚留香这人，是万千女性首选的怀春对象，香帅香帅，可在我眼里他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可怜，可悲，或许，还多些可叹。

　　我曾问过他脖子上挂着的半枚玉的来历，当时他握着那半块玉什么都没说。他眼里总是带着浅笑，可那时，我瞧见了他藏在最心底无意间浮现出的怅然。我想知道他的故事，他却说：“假如有一天你站在我对面，到那时候，你就知道了。”
　　“我没兴趣和你们这些野蛮人一样打打杀杀。”我当然理解他说的站在对面的意思，像他这样行走江湖之人，少不了仇家对家。
　　与他同行时每走到一个地方，每到夜里群星朗朗，我打开窗户就会看到窗台边坐了一个人，楚留香通常一坐就是一个通宵，有一次我半夜醒了起来开窗，突然一个人影从窗子窜进来吓我半死，而始作俑者却像无事人一样问我：“你看出什么了？”
　　“看出你有病。”我冷着脸毫不留情把他推出房间，上床蒙头睡觉。

　　打断回忆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楚留香把我面前的酒换了，我也不知道他身上何时还带着酒。
　　“这儿的酒不适合你，味儿太俗、太杂。”
　　“酒而已，就你嘴巴挑。”我虽是这么说，但品尝一口酒后的确味道很不一样，楚留香带来的酒入口甘甜又带着醇厚，简单而不失优雅。他给我的酒是清澈的，是大山里密林中不曾被污染的淳朴，是从未被笔墨晕染的白布。
　　奇怪，原来喝酒还能喝出这么多东西。可我不知道，这个世上，只有我可以。就像楚留香带着目的来寻我，而我一无所知。
　　他又催我，问我决定好没有。金陵是我俩的最后一站，我和他是分道扬镳还是继续浪迹，我得做一个选择。楚留香教了我许多，教会我这花花世界的规则，如何活着，如何活得得精彩。
　　在他刚拽我下山没多久时，楚留香曾问我一个问题：“山下和山上比，哪个好玩？”
　　当时我没答话，只是点点头表示我听见了，他又问我：“想在这生活么？山下什么都有，更宽敞的房子，各种各样的食物，还有节日盛会，无比丰富。如何？”
　　我怎么回答的？我说：“我想和你一样。”那一刻楚留香的表情很精彩，我看到他那张被女人们日思夜想的脸变了好几种颜色，就像头顶上的天空，想变就变。
　　他憋了好半天问：“为什么？”楚留香从没有那样严肃过，叫我觉得很疑惑，我奇怪地看向他，平静地开口：“我想回家，但上山那路很不好走，我现在靠我自己上不去。”
　　我又看到他脸部的精彩纷呈，好半天他才和我继续说，他告诉我这个江湖的选择有很多。我说你别和我讲大道理，你楚留香讲大道理，还不如干脆聊女人。我又不是傻子，看不出他不想我涉足那个混乱的江湖，可他偏偏将我从深山老林拽出来，叫我睁着双眼好好看看这大千世界。

　　我眼前的画面再次回到面前的酒杯，酒水里映着我的脸，我从倒映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我当然看不到我自己的结局，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他一直困惑着我，就像一块巨石卡在我心里。我能从他人的眼里，看到他们的命数和气运看到他们的结局，但有一个人，我看不透。
　　楚留香，我看不见。我有时候在想，他会不会早就知道我能看到人的未来人的结局，所以才到山上去见我，不由分说把我拖下山。但他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从来没有问过我，无论是关于别人的还是关于他自己。
　　“武当。”
　　“什么？”楚留香刚刚在仰头喝酒，似乎没听清我突兀的两个字。
　　“我要上武当山。”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抬一抬头，就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暗淡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为什么？”楚留香皱着眉问我，我能感觉到楚留香不想我上武当，除了武当哪都能去，他就是不想我上武当山，偏偏我选了。
　　“不是你要我选的？”
　　“我知道，但总有个原因，我原以为你一直待在山上那么多年，现在下山了，不会再想待在山上的。”他忽然狡黠地眨眼，我立刻明白他说的什么。武当——山。
　　“我觉得山上挺好，山下我逛得差不多了，我还是喜欢待在山上，清静自在，我不喜欢总是被打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他，我想看清他的命运。
　　遇到楚留香之前，我孤身一人，与飞鸟作伴，与走兽为友，它们生灵的命里一辈子都在为生存奔波。当楚留香闯进我的视野之时，我以为我只能看清动物的命运，看不见人类的。这便是初遇时我一直盯着他，无论他和我说什么我都一个字不说的原因。我想看透这个人，但他就像一团雾捉摸不透，也因此我最后才跟着他下山，等我遇到其他的人时，我终于意识到只有楚留香不同，我不清的外人仅他一人，他是特殊的，同我一样。
　　每一个在我眼前走过的人，都逃不脱我的双眼，他们的命他们的运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人生终章。那时我在想，随便在一坐繁华城市落脚做一个相师命师，肯定能够荣华富贵没准还能封官拜相走上人生巅峰。楚留香，他肯定希望我这么做，如果我这样选择了，我们会是一辈子的挚友。
　　可我偏不。

　　我最终上了武当。楚留香是个怪人，这个印象我从未做出改变。他明明不希望我来武当，可他还亲自送我上山，也因为楚留香的介绍，掌门萧疏寒收我为徒，成为武当掌山人门下最小的弟子。掌门并没有出来见我，他只是碍于楚留香的面子才收我为徒。他交代了师叔如何安排我，然后就闭关去了，我从未见过他。
　　武当山上的日子十分单调，比起那些心里有江湖梦的修士，我的日子则更加枯燥。我不习武，终年在紫霄宫里。我在紫霄宫里一待就是三年，三年间我从未踏出紫霄宫一步。
　　掌门师父出关那日恰逢帝君祀礼，那天也是我在武当那么多年里，头一回踏出紫霄宫。我对师叔们说不要让蔡师兄上金顶。
　　几天后掌门找到我，我以为他要询问我如何提前得知蔡师兄背叛师门一事，可当我行礼抬头时，我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师父？”
　　“你…为何要来武当？”这是掌门第一次见我，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的问题和楚留香一样，这让我很不解，难道每个来武当学艺的人，这做掌门的都要询问一番？
　　“你叫…狐狸？”
　　“……”我一时沉默，想摇头又想点头，是那个家伙自作主张替我取的名。
　　“你知不知道你姓什么？”
　　“回师父，弟子不知。”
　　“你可知，楚留香当初为何带你下山？”

　　与掌门师父的交谈就到此结束了，直到七年之后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楚留香的名字被推上风口浪尖，我才看清我自己的命是什么。
　　在那七年之中，掌门传授我天机之道，在天机之外我摸索到了新的东西，那不属于武当，它在我眼前飘忽不定，时明时暗难以捉摸。我百思不得求问掌门师父，他盯着我看了许久，负手长身立于琼台观断崖，山谷寒风凛冽带起他白发飘扬。
　　他说，那是奇门，是我命中注定该掌握的东西。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楚留香和掌门都要问我为什么上武当。不是我选择了武当，而是我命中注定要来此一遭。为了窥破天机，再掌奇门。

　　我从未想过当年下山之初的话会成为现实，我随口一句玩笑想要成为和楚留香一样的人，成了真。我代替了楚留香，成为江湖上被追捧之人，甚至更甚于他，因为踏入庙堂之上哪怕永乐大帝也惧我三分。
　　皇帝畏惧的自然不是我，而是我背负的姓，背负的奇门，背负的“武侯”二字。

　　时隔十年，我和楚留香再次相见，我身后是名门正派各大高手，而他孤身一人，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他说的话也成真了，如今我站在他的对面。
　　“狐狸，你来了。”他的扇子裂成两半，白色衣袍上沾满鲜血，是敌人的也是他自己的，他不再那偏偏公子的模样，倒像一具修罗，但冲我笑起来的时候还是那样欠扁，不像个好人。
　　“你不是好奇，我这半枚玉的来历吗？”他扯下脖子上的玉，想牵动嘴角笑了笑却咳出一滩鲜血，他说：“同样的地方，我的生命本该终结于此，我终究逃不过掉下悬崖的命运。”
　　我没有说话，一如初见一般远远伫立，安静地看着他。
　　“我师父说，我这辈子只可能败在一人手里。”他握住那半块玉对着太阳，在阳光下那半块玉散发出妖冶的血色，那已成为了一块血玉，“我是不是很傻，为什么要把你带出来？我明明逃脱了死亡，偏偏我不信邪。”
　　我记得很久以前我问过他，为什么带我下山？他说看我一个待在深山老林里怪可怜的，花花世界多么美妙，人生苦短何必看都不看一眼？
　　他不信命，但命运偏偏喜欢作对。或许他上山只是好奇心作祟想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或许当他看到我时是出于胜负心作祟，不希望我一辈子窝在深山老林里，这样如何能成为他的对手呢？所以他希望我能够下山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眼，希望我做一个寻常百姓，做一个相术先生不愁吃喝悠哉走完这一生，又希望我真的是那个决定他命运之人。他在其中摇摆不定，但决定之人并不是他，而是我。我踏上武当山，彻底与他分道扬镳。我记起当年我与他在金陵喝酒时，楚留香听到我要去武当时那股不明所以的“释然”。

　　“接着。”那半块玉被他扔进我怀里，我握起那半枚血玉紧紧攥在拳头里。如果这是块完整的玉，该像极了武当山顶的阴阳太极图。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输了，不过输给武侯奇门，我楚留香不丢人。”
　　楚留香往后倒下去，我并没有感到惊惶失措，因为我早已看到这个结局，无论我是否上前阻止他还是拦住那批围剿楚留香的侠客们，或是我跑到悬崖边呼喊他，都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我到底不过是一抹残魂在世上的留存，老天爷总是公平的，赐予我看穿命运的能力，夺走了我身为人本该拥有的情绪和欲望。成为一个彻底漠视一切的人，一个冷漠的生命，而非活人。
　　楚留香是面对着我倒下悬崖的，他眼里还带着笑，可他那样的笑，不该是对着姑娘们的吗？他对我，从来都带着狡黠算计和打趣。
　　“再会了！”
　　我听到他的声音，我的脚像自己动了起来，我木讷着脸身体却跟着双腿跑到了悬崖边，悬崖底下的风吹得我脸上发疼，可再大的风也吹不起来一个人。
　　“别忘了我们一起游览世间的日子！多么开心快乐！”
　　你开心，我才不开心，烦都要被你烦死。
　　“不要再回山上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当初拖我下山的是你，死了还要我听你的不回去？
　　“你要是又回去了，以后可不会再有什么三顾茅庐，更不会再有第二个楚留香！”
　　你都快死了还不忘赞美自己，真行。我早就说过，少自作主张，你真是到死都听不懂人话。

　　“诸葛！”
　　你在叫谁？
　　“诸葛！”
　　你在叫谁！
　　“狐狸！”
　　“嗯。”
　　这次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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