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

作者: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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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见君隔


      这一日,秦赐回来得晚,他本不欲惊动早睡的衡州,谁料衡州却尚未吹灯,只坐在胡床上掰扯一根玉米,竟似是在等他。

      秦赐怔住。衡州扬头,侧耳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小娘子刚刚回府,阿摇并两三婢仆去迎接,虽然声响很轻,但耳朵灵敏的人都能察觉到。衡州复转回头来,看着秦赐身上滴滴答答的水迹,耸肩笑笑:“陪小娘子出去散心了?”

      秦赐顿了顿,“……是。”

      衡州将玉米棒子一扔,拍拍手,“睡吧睡吧。”

      他不多问,秦赐也不便多言,两人各去洗漱,再回来时,衡州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背对着他。

      秦赐坐在床沿,过了很久,终于开口:“太子是何样人?”

      衡州受惊似地耸了耸肩膀,旋即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太子便是太子。啊,”他想到什么,“你是问太子的出身?太子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小杨贵人生的——要说那小杨贵人,家里不过是个平昌国的佃户……啧,官家即位之前,曾经做过平昌王,你知道的吧?官家原先中意的是小杨贵人她姐姐,但她姐姐没福分,先去了,去之前,哭着求官家照顾她妹妹……不过这小杨贵人也不算没本事,肚子争气不说,还让尚书令去给太子做老师,就是那个,曲阳夏子固……那个人啊,以后怕是不得了……”

      秦赐闭了闭眼。他原是问太子的事,但衡州唠唠叨叨,却说了一圈的小杨贵人。他隐约感觉有一些重要的关节他尚不知晓,却被秦束、夏冰和衡州他们,全都不甚在意地忽略过去了。

      “我说你啊,同我们是不一样的。”末了,衡州叹口气,“小娘子若入了宫,我们最多只能在身边照顾她,但只有你,可以从外边保护她,你懂不懂?”

      秦赐静了半晌,“小娘子聪颖绝伦,恐怕并不需人保护。”

      衡州嘿嘿一笑,“上三品门第之中,哪一户的女儿不是聪颖绝伦?小娘子都没满十五岁,你若将她想得太高深,就是着了她的道儿啦。”

      秦赐没有再说话。过不多时,他便听见衡州的鼾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他心中想起的是秦束面对那一川烟雨,淡漠的、认命一般的表情。

      ***

      皇太子萧霂即将迎娶秦相国家小女成婚的消息,原先还只是高门夫人之间遮遮掩掩的谈资,一夜过后竟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到秦府上来走访探亲的人也多了许多。春末夏初,本是出游的好天气,家家户户的夫人小姐似都想来与秦束凑个姐妹。秦束但以自己身体不适,统统推拒了,便让母亲去同她们盘桓。

      书斋之中,水晶盆里冰块浸着荔枝,风一吹,便有股清香飘来。秦束倚着斜榻,懒洋洋地督着秦赐读书写字,经过大半月的练习,秦赐总算已能写出几个像样的字来了。

      秦束抖抖他的字纸,啧啧道:“让你做太学博士,恐怕是不行的了;会写几个字,好歹不要叫人欺负。”

      秦赐为了写出那几个字,实在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额上都冒出了汗水。秦束瞧他有趣,拿出巾帕给他额头细细地擦汗,一边笑道:“往后我若入了宫,你要给我写信,可不能请人代笔呀?”

      她的袖口仿佛透出兰花的香气。秦赐脱口而出:“那我也随您入宫去。”

      秦束的笑容微微地静住。俄而,她收回巾帕,低声道:“你若进宫,那是大材小用了。”

      “我听闻东宫五率,秩皆五品,未始不能建功立业。”秦赐看着她道。

      秦束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去。空气都如僵住,连柳花亦不飞了。轻轻地“啪嗒”一声,是秦赐将笔搁在了砚上,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时仿佛将秦束整个人都包裹在他的阴影里,他对着她,凝着她,专注而诚实的目光里一片灼灼然,像是春风在烧。

      秦束慢慢地坐回榻上,平静地道:“你是在同我要官?”

      秦赐不言。

      秦束微微垂下眼睑,话音亦重了:“这件事,你想了多久了?”

      秦赐索性转过了头去,又道:“我……我过去也入军中服过徭役,东宫的侍卫,料想不难。”

      男人年纪原比她大些的,但此刻看来,却只像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秦束盯着他,直将他的脖子根都盯得发红了,却突然扑哧笑出了声。

      秦赐愕然回头,满以为她生气了,却见她笑得前仰后合,双眸弯弯,眸光澄澈如万里晴空,连一丁点的阴翳都没有。

      他万没有料到她会笑得这么开心,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东宫五率,你想做这样的官?”她捧腹笑道,“那若是太子继位做了皇帝,我跟着做了皇后,你怎么办?”

      看见秦赐愣住的表情,她便知道他全然没想到过这一层。

      她却笑得更开心了。

      “你是真的想跟着我啊。”她道。

      好像是一句感慨,却被她用轻松的语气说了出来,在那坦荡荡的眼眸里,秦赐甚至看不见更多的情绪。

      他低哑地道:“我自然想跟着您。”

      秦束笑着,没有再说了。

      他可能还分辨不清楚,但她已经明白了。

      他是相信她的。

      而在这世上,如果还有永不背叛的感情,那她也只能相信他,只肯相信他了。

      “你啊,不能跟着我进宫。”秦束站起身来,“你要去军中,做一番事业,再来见我。”

      ***

      半月后,秦束带秦赐去了洛阳城西的军屯。

      “你无门无品,本该从疆埸上得功名。”马车停在了军营辕门外,秦束拂开车帘,对秦赐微微一笑,“在这里历练历练,多则三年,少则一年,想必便有拔擢的机会了。”

      夏日的太阳已很盛了,秦束微微眯了眼,复笑,“在军中也不可忘了读书习字,有事便给我写信。”

      秦赐没有答话。在日头底下,他穿了一身戎装,是秦束特去城中挑选了布匹,就着父亲的旧衣改作的。在闺房的灯下,她忙碌了三个晚上,才草草将这件衣裳做成,她望着他,劲装结束,倒也是挺拔英武;若是升了品秩,朝廷便自然要发下更好的衣装……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想那么多。

      “娘子。”秦赐忽然道。

      “嗯?”秦束回过神来。

      “……”

      直到最后,秦赐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也许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也许是所想的已然太多,全数挤在喉咙口,到了尽四散了。

      那双浅灰色的狼一般的瞳仁里,有些怨恨,有些留恋,有些迷惑,有些不甘,秦束都读出来了,可是秦束也不能径自作答。

      她只能笑,“保重。”说完,那车帘便哗啦落了下来,再片刻,马车便起行了。

      许是阳光太盛,车轮竟尔卷起了尘土。一声低低的嘶鸣,秦赐转过头,是那匹黑色瘦马,正低垂脖颈蹭了蹭他的甲衣。马鞍边挂着一个简单的包袱,他不像那些高门大户送来从军的郎君们,没有那么多行李可带,便这一个包袱,也是秦束给他置办的。

      他伸手摸了摸瘦马的耳朵,那马耳朵便抖了一抖。

      ***

      “娘子,”马车之中,阿摇一边给秦束打着扇,一边忧虑地道,“这京畿的屯军里,要么是骄横的世家子,要么是不讲理的胡虏,您就不怕他过不了这关么?”

      秦束笑道:“那你也太小瞧他了。”

      阿摇嘟着嘴。

      秦束一手支着额头,似乎离别也让她有些累了,慢慢地道:“骁骑将军黎元猛是父侯的故吏,我已给他去过信了。”

      阿摇眨了眨眼。

      “那您还说,多则三年……”

      “那是让他安心苦练的说辞。”秦束淡声道,“若他真的要过三年才出来,我可等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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