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

作者: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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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辞逢露湿


      秦束便在一片茫然之中,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入宫的事情,很快了,据温皇后说,大约下个月就可以行册立之礼,让太子接她进东宫去。也是好笑,当温皇后这样说的时候,太子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后问他听明白了没有,他却突然大哭出声:“父皇,父皇你不要死!”

      王全连忙尴尬地道:“太子殿下真是感天动地地孝顺啊!”又是一番手忙脚乱,好容易才将太子哄住。

      马车摇摇晃晃地起行了。秦束扶着额头,原是件好笑的事情,她却笑不出来。她不知道是谁教了太子这样说话,或许不难猜的,但她现在已很疲倦了。

      黄昏时分,晦暗的天色迢迢递入车中,几乎令人想要睡去。又到了一日的收梢,可是对她来说,这十五六年来的每一日,全都没有变化。

      那些表面看去鲜亮明艳的东西,暗里其实全都发出腐坏的臭气,全都在日复一日往黑沉沉的深渊里堕落去。

      秦束扶着额头,隐隐感到些头疼,伸手开了车窗,却见外边是一片她不熟悉的景色——

      凹凸不平的积水的地面,低矮的土坯房屋一座连着一座,甚至还有不时经过眼前的鸡犬——

      “这是何处?”她厉声,一手已抓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

      前方车帘掀开,驾车的人披着灰衣,戴着风帽,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一分分松开,“是你?怎么回事……”

      秦赐复收回目光,却没有答话。车帘再次摇摇晃晃地掉落下来,隔断了她的视线。

      心头突然涌上空前的不安,她不管不顾地起身掀帘,大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在这里,你要带我去——”

      秦赐蓦然转身,将她整个人往后扑倒在地!

      车帘被她重重地压了下去,一道利箭划破空气的轻响,马儿骤然惊叫,失蹄前跌,带着车舆整个往树林中倾翻过去!

      天旋地转的眩晕之中,秦赐一直牢牢地抱紧了秦束,直到最后将她护在倒塌的车轴与车轸的缝隙之间。

      秦束呆住。

      秦赐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灰色的眼眸底里翻腾起来的深沉情绪,此刻,全部一清二楚地裸裎在她眼前。

      然而他却只是低眸看了她一眼——只是一眼。

      蓦然间空气中划过“呲啦”一声响,粗糙得几乎震破她的耳膜——秦赐拔刀,“叮叮叮”数声连响,便挡下四五枝飞来的箭矢!

      “不要动。”秦赐沉声道,翻身一跃落地,便挡在车舆之前,与抢上前来的刺客们近身搏斗起来。

      秦束再是工于心计,也绝少遇上这样白刃见血的境地,一时将车帘裹紧了身子,只靠着车门发抖。

      车边有两名刺客。这两人与上回躲在草丛中偷袭太子的乌丸人显然不同,虽然最初发了几箭,但似乎本就有意近战,两人的剑术密不透风,将秦赐围在中间步步紧逼,而秦赐则只能一点点地后退、后退,直到腰背撞上了车轴。

      那两名刺客对视一眼,似是确定了秦赐已无威胁,一人向他要害刺去一剑,另一人则径自剑挑车帘,直刺秦束——

      “哐啷”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响,秦赐长刀横砍下来,死死地架住了那把剑!

      秦束脸色惨白地看着那剑锋,就在自己眼底,不过三分之距。

      秦赐的额头上流下大颗大颗的汗珠,那双灰色的眼眸死死地盯住对方。

      而另一人的长剑,已经刺入他肩胛下的肌肉里。

      鲜血汩汩地涌出,那人意欲拔剑,却被秦赐左手握住了剑锋,不容他动弹。

      秦束只觉手心渗出的汗水几乎要让她握不稳袖中的刀柄,但她到底是抓紧了,抓紧了,然后抬手朝那剑刺秦赐的人飞掷出去!

      “啊——”那人骤然一声惨叫,短刀竟狠狠地扎入了他的眼珠!

      他的手脱力地放开剑柄,捂着眼睛踉跄几步,最后还是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血流披面,惨痛不绝。另一人见此惨状,心上大震,秦赐趁此机会,长刀翻转将他的长剑弹开,再一刀重重劈落——

      那人的头颅径自飞上了天,又重重落下,鲜血淋漓如雨水洒了满地。

      秦赐的肩胛上犹插着剑刃,他低头看了看,便一把拔了出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番,才慢慢看向地上跪着的那个半瞎的人。

      “是谁指使你的?”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冷漠的血腥气味,刀尖指着地面,犹不断地往下流淌着血水。

      “……”那人还在犹豫时,长刀的锋刃已逼至眼前,他连忙惊恐大叫:“我说,我说!是、是广陵王……”

      连一声轻响都未发出,长刀如月亮般轻轻在他的咽喉上割过一弯血口,那人便砰然一声倒了地。

      ***

      残阳如血。

      四下里不知何时起了风。此处是一片破落的树林,离洛阳城已有些距离了,萧萧的风穿林过叶,振振有声。

      秦束的手紧抓着车轴,指甲嵌进了木刺,她不觉痛,却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夕阳之下,秦赐的背影。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杀人。

      他的背影森冷,灰色长袍被夕照染成深深的冥漠的褐色,如血锈一般的颜色。自他的衣角不断地流下鲜血,又同长刀上的血汇作一处,默默地渗透入土。

      俄而,也许是在天光收束的那一瞬,秦赐动了一动,往前走了两步,将秦束的短刀从那刺客的眼中拔出,又拿自己的衣角擦了擦。他做这些的时候神色平静,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用那沙哑的声音低低地道:“请您再等一等,衡州、阿摇他们会来的。”

      秦束轻声道:“你的伤……”

      她想帮秦赐看看伤,他却并不理她,只更加往树林深处走去。秦束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他即将要把自己扔在这黑暗而冷冽的荒草之间似的,手撑着膝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跟在了他后头。

      秦赐蹲下身子在草丛中翻寻着,俄而开始拔草——

      “你在做什么?”秦束不由得问,“这是……药吗?”

      “勉强吧。”秦赐冷淡淡地回答,一手攥着大把连根拔起的野草,另一手持刀挥砍着荆棘丛开道,直至找到了一条小小的溪流。

      春日的溪水本是潺潺可喜,但因到了夜晚,只有一径地沉默,哑着声音从生满青苔的石头缝间冲刷而过,就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两面的生命,一面是欢喜跳脱,另一面却是冷清晦涩。四方林木幽静,远的近的都笼着飞灰似的霏微的薄雾,与不知何处的蛩响一同,将这夜愈益地拉长。

      秦赐随意地将兵刃丢在岸边,将那一把野草往溪水中冲洗了几过,便脱下外袍,将它按在了伤口上。

      秦束注视着他的表情,而他却只是眼神更深了一些。

      他仍然不看她。

      秦束沉默地走过来,拾起泥土中那把短刀,也放入水中洗了洗,便收了起来。

      她也已很累了。这万物倦怠的清夜,与这连飞鸟亦绝迹的死寂的树林,和片刻之前那金碧堂皇的太极殿可说是天壤之别,也可说是毫无区别。

      她想休息,她知道今日发生了很多事情,她甚至也知道秦赐在等着她说一些什么,但她却说不出来。

      她本来有许多种冠冕堂皇的措辞,在那一个积雪的夜晚过后,便全都失去效用了。

      她应该好好地再想出一些法子拴住他的,可是不是现在。

      她靠着树干坐下,看着他在溪水边擦拭长刀,衣袍脱下一半,一只袖子绑在腰间,露出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不知为何,她觉得安心,安心得几乎可以就在此地睡着——

      “广陵王,”终于,是秦赐开了口,“为何要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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