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兵

作者:苏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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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上置樽酒


      司徒秦府摆流水宴,名义上说是为了给秦赐接风,实际上洛阳城中所有皇亲国戚、公卿僚属无不到贺,乃至那些从郡国各地赴洛上计的地方官员也趋之若鹜,宛然就是另一场元会。

      往年都是由秦府主母梁氏操持宴会里外事宜,今年似是有意,让秦家小娘子秦束也出来了。一大清早,先是长女秦约带着姑爷广陵王回门,这便已然给足了秦家面子,直到晌午,登门的宾客犹自络绎不绝。

      偌大的西苑里摆开筵席,小池中的衰草经了清理,水波如镜,清寒刺骨,但在那池中的八角小亭上,也请了乐府的伶人来奏琴,合着琴声,在池边的假山前,有舞姬折腰款舞。山石之间架着文火,催融了淙淙雪水汩汩而下,蜿蜒自成一条溪流,又顺流放置酒食,正应了古人流觞曲水的雅意。

      “这样巧妙的心思,可真是年轻人才想得出。”常乐长公主萧鉴袖中笼着小小的暖炉,站在游廊上望向西苑中熙熙攘攘,转头对梁氏柔柔笑道,“表妹有一个好女儿啊。”

      这话隐隐然将秦约排除在外了。梁氏却仿佛没听出来,只笑道:“但我家二郎不争气,以后可要阿玖多多担待啦。”

      “尚衡……”长公主望向苑中,温玖正一个人独自吃着点心,然而片刻后,便有个男子朝她走去,正是秦羁。长公主不由得笑了,“尚衡哪里是不争气的人了?”

      ***

      秦羁走到温玖面前,大咧咧地揽襟坐下,又随手从溪流上取下两盏清酒,推给她一盏。

      温玖却并不接,甚至还将目光移开了去。

      “长公主在看着呢。”秦羁淡淡地道。

      温玖脸色白了一白,飞快地伸出手、几乎是抢过了那酒盏,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一瞬之间,她触碰到了秦羁的手指,滚烫,像指尖上烧着火焰。温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道:“你……你来之前,在服散?!”

      秦羁却好像没听见。他望了望周遭,便见到温玖的哥哥温玘正带着新婚的妻子同人周旋。他不由得笑了,“那便是宣崇山的女儿?生得好一副道学样。”

      “道学样?”温玖从没听过这样的形容,下意识重复,又立刻慌张地道,“那是我嫂嫂!你不可胡说。”

      “你兄长成了亲,下一个就轮到你了。你做好准备,兴许就在这里……”秦羁的语气仿佛在调侃,温玖奇异地瞥他一眼:这人难道不晓得,自己也是这局中人吗?竟然……竟然还能用这么轻浮的口吻来调侃自己?

      但她却只见秦羁的眼底一片漆黑,仿佛藏着一片幽冷的深渊。她还没来得及质问他,他已经起身离去了。温玖默默地坐着,心中一片茫茫然——

      难道自己要嫁的,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了吗?轻佻,冷漠,说话难听,因为长年服散而身材枯瘦,眼中却射出沉定的冷光——难道这就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子了吗?

      酒盏的棱角刹那刺痛了手心,她蓦然举杯一饮而尽,却又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

      忽而,身边递来一张素色的绢帕,一个温和的声音仿佛担忧地道:“温小娘子?”

      她满脸通红地接过绢帕,先捂着嘴静了一会儿,才抬起眼来。原来是个陌生的男子,容色秀丽,狭长的双眸里荡漾着清浅的水波,正关切地凝注着她,见她无事,又放心地笑开:“小娘子何必勉强自己呢?”

      他说的大约是喝酒的事。但不知为何,这句话却恍惚触到了温玖心中最痛的地方,她咬紧了唇,低低地道:“帕子……我洗净后还给你。”

      “不妨事。”男子摆摆手,笑道,“在下曲阳夏冰,能结识小娘子,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这个小小的园子里,似乎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这样的客套话,可是当夏冰这样说的时候,却让温玖觉得好像是真心的。

      “曲阳夏氏……”温玖犹疑地停顿了一下,夏冰便即笑道:“在下寒素出身,没有什么门品,小娘子可莫笑话我了。”

      温玖尴尬地红了脸,细声道:“对不住,我、我不知道……但观公子吐属,不似一般人物。”

      夏冰含笑不答,正在此时,斜刺里忽而响起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

      “今日大家欢聚,我也有件好消息要宣布。”

      温玖认得是表姨梁氏在说话,手中酒盏竟颤了一颤。

      这声音虽然温和,但却居高临下,令那游廊附近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说话,张望过来。

      梁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温玖身边来,牵起她的手,满脸慈爱地笑道:“温家的小娘子这就要嫁到我家来啦,三媒六聘都已备齐,我家君侯脸皮薄,我心中欢喜,忍不住先同众位说了。”

      梁氏这短短几句话,看起来随意,却正免了明面上的官话,又不需秦司徒出场,便能将这消息传遍了洛阳城。众人闻言都惊愕了一瞬,有些反应快的,立刻就堆起笑容去向秦羁道喜。可怜秦羁还没来得及离开人群,就又被人群围了起来,都借着喜事灌他喝酒。女人这边倒是温吞得多,个个只是捧住温玖的手念叨。

      温玖只觉无比尴尬,甚至羞耻,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个夏冰,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温玖踮起脚望了望,没有找见他,又暗中庆幸他不会看见自己这副情状,不由得将那绢帕往袖中攥紧,藏住。

      “镇北大将军秦赐到——”

      礼官一声吆喝,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梁氏立即变了脸色。

      “他还晓得来。”她仿佛是在冷笑,低低的一句,只有近在身旁的温玖听见。

      旋即,温玖便看见了秦束。

      秦束似是刚从后厨那边绕出来,身上却已穿戴得整整齐齐,一袭水绿襦裙系着月波绸的衣带,外披着玄色大氅,修眉联娟,长发如瀑,步履轻移之际,便闻环佩叮咚悦耳。但见秦束一手揽着大氅,领着几名侍女趋前迎接,在见到来人的一瞬,那幽丽双眸中便淡淡地漾出了笑意。

      温玖竟从没见过秦束这样的笑,仿佛是将世上所有的温柔等待,全都奉给了眼前的那一个人一般。

      ***

      秦赐看去是瘦了。

      他手中的马缰被下人牵了去,那只手便不知往何处放一般,默默地背在了身后。他今日穿了一身武将的绀青长袍,腰间玉带银钩,佩着鎏金鞘的长刀,明明挺拔英武夺人眼目,却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有些不适似地移开了目光。

      秦束端详他半晌,笑道:“大英雄,你可回来了。”

      也许她心中想的并不是这样的问候,但她说话却总是这样的风格。秦赐也习惯了,他轻轻地道:“我来迟了,抱歉。”

      身后的李衡州探头唤了声:“小娘子!”

      秦束笑着回应:“衡州,你也回门啦?”

      这话让秦府的仆从们都笑了起来。衡州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还是罗满持捧着一方小匣出来解救了僵局:“娘子,这是我们将军给您的一点心意。”

      “我们将军”,这个小兵倒是忠心耿耿得很。秦束玩味地接过那小匣,掂了掂,便猜出其中大概是金银首饰之属,含笑道:“将军客气什么。”转手将它交给了阿摇。

      罗满持又道:“将军在雁门受了点伤,今晨才——”秦赐扬手阻断了他的话头,而秦束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已转身领着他往内走去。

      今日难得没有飘雪,人声嘈杂的秦府之中,处处酒席上架着火炉,连积雪都催融了。秦赐便跟着秦束走过两进院落,穿过小桥和游廊,她始终在他身前一步远的距离,水绿色的衣袂如碧波般浮动在他眼底。

      “受了伤,便该好好将养。”她目不斜视,轻声地道。

      “是。”他竟也乖乖地应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回头瞟他一眼,“你也学会应付我了?”

      他抿紧了唇。

      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却都比不过此刻她就在眼前,活色生香触手可及,这般的惊心动魄。

      “河间王早已到了。”秦束又道,“我看你们既然认识,不如凑作一桌。”

      “是。”他答,又抬眼去瞧她的脸色,却只能看见她那绿松石的耳珰,雕琢成水滴形状,正轻轻地、平稳地晃荡,漾出幽幽然的碧影。

      拐过游廊上一个无人的转角时,他突然不知何来的冲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脸色骤变,当即“啪”地一下拍开了他。只是瞬息间事,阿摇、阿援与众婢仆已跟了上来,秦束转身便走,这一次,她的脚步快了很多。

      秦赐连忙快步跟上,一边道:“您……您还在生气?”

      秦束不怒反笑:“我生什么气?”

      “上回是我说错了话。”秦赐诚恳地道。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秦束挑了挑眉。

      “……”秦赐哑了。

      秦束轻笑道:“若闹不清自己错在何处,就不要轻易道歉。”

      秦赐不说话了。

      过半晌,秦束却仿若无心地道了句:“我没有生气。”

      秦赐一听,心跳仿佛停了一拍,抬眼,却见那耳珰映衬的小巧耳垂上忽然飞上一抹红云。不知为何,他却想起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梦来。

      在那个梦里,他吻了她,虽然只是在她那柔软如云的长发上、一个轻如鸿毛的吻,但对他来说,却已是极奢求、极僭越的事情。

      秦束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一眼,心上仿佛也有些干燥起来,袖中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却不慎将指甲戳进了掌心。

      河间王萧霆已在院中的正席上落座了。

      他今日穿了一身华贵的宗王常服,但因长年在军中历练的缘故,身形不似一般宗室荏弱,而是腰杆挺拔,肤色也偏黑,一双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秦束将秦赐带到这一席上,萧霆便两三步走过来,很是亲密地拍拍秦赐的肩膀:“小秦将军!恭喜你凯旋归来,加官进爵!”

      “殿下客气。若不是殿下那日从侧翼掩护,末将哪里还有命在,更不要说今日还能与殿下共飨盛宴了。”

      秦束颇奇异地看了秦赐一眼。她不知道原来秦赐也会说这样圆滑的话,更没想到他的脸上也会有这样的淡淡笑影。

      那不是真心的笑,但他却也已很熟练了。

      秦束抿了抿唇,亦笑道:“多谢殿下对秦赐的照拂,你们好好聊,我且去看护一下别处。”

      萧霆爽快地道:“小娘子说哪里话来,今日我一定要跟小秦将军好好喝上几盅!”

      秦束告辞了。萧霆望着她的背影,一手抓着秦赐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她为什么要感谢我?”
      秦赐道:“末将姓秦。”

      萧霆笑了,放开了他,“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秦赐没有接话,只将桌上酒盅斟出满杯的酒,朝他示意了一下,便举杯一饮而尽。

      “末将自罚一杯。”他话音淡淡,却不知是否因为酒的缘故,从耳根到脖颈,都泛起微微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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