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春寂寞

　　心意

　　屋外的阿升裹着锦被有滋有味地嚼着怀里的大京果子。
　　屋内的谈话他依稀可以听见个清楚，只是他不屑得去仔细辨别里头的内容，他只晓得喜儿给王爷下了跪，不过依照白天的那番情景，可以用下跪求情来达到的目的，至少在阿升眼里都不是个事儿。

　　他跟在王爷后头这么久，深知的是，沈知轩这个人不留情面到无可商议的地步，这些日子以来，王爷给予这个丫头的，都是仅存的温柔与甜蜜，而深藏在这些表面的背后，又或者可以说是这个人的真正面目，陶喜儿肯定没有见识过。

　　沈知轩不喜欢别人给他下跪，尤其是想要通过下跪来求得某件事情。
　　但这个丫头如此做时，他的心中还是猛地被什么东西撞击，至少他被触动了。

　　“自小为奴为婢惯了，从未想过什么位置。”
　　“陶喜儿。”
　　“奴婢此番前来也是为死去的小姐……”
　　“你何苦来为一个死人求我的情，我又何必去给一个死人留什么情。”

　　喜儿自始自终望着地面，就是没抬头去看他。
　　他自始自终目光都紧盯着她，希望她能够抬眼，赏个脸。

　　陶喜儿是给他下跪了，没错，可他总觉得，是他沈知轩在眼巴巴恳求她，说句为她自己辩解的话。
　　屋内良久的沉默，是在无声的争执。

　　沈知轩最终拗不过她，实在是心疼小人儿就这么瑟瑟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发抖，微微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身旁的位置。

　　“先坐过来。”
　　喜儿磨蹭了半会儿，起身坐在了距离沈知轩老远的被子一角上。

　　沈知轩狠狠瞪了她一眼，伸手将她整个身子揽过，掀起一旁被子将她给裹住。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存心跟你过不去呢。”

　　他双臂紧紧搂住怀中人，很快喜儿身上那股子寒气便被驱除，周遭开始渐渐袭来他的暖意。

　　“深宅大院里的事儿我不好管懂么。”沈知轩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陶家的那门亲事便是由老太太牵的线，这其中缘故不仅涉及到礼数，更有错综复杂的利益的关系。

　　“再者说，家里家外的事儿若都由我操持，我又怎么忙的过来。”

　　喜儿被他圈在怀里，整张脸蛋紧贴他的胸膛，弄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她只埋在里头，闷闷回他：“奴婢也是情急，没得办法，并未想过要给王爷添麻烦。”

　　“她喜欢住就由她住呗，你犯得着跟她过不去么。”沈知轩就着上一句话问她。

　　喜儿好不容易从他怀里将脑袋挣扎出来，鼻尖小巧，冻得通红，看上去相当滑稽。

　　“不行。”她字正腔圆道。
　　“凭什么不行，都是给人住的屋子。”沈知轩又问她。

　　“那是给王爷妻子住的地方。”喜儿强烈纠正他句子里的错误。

　　沈知轩勾勾唇，纵容她去闹：“王爷妻子，是个什么人？”

　　喜儿皱起眉头，看上去有些不解，又有些气不过，动了几下嘴巴，嘟囔道：“自然是王爷喜欢的人。”

　　“那你说，王爷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喜儿不说话了。

　　她先开始还真像模像样地思考了下，等明白沈知轩这是在拐着弯的诓她时，却发现已经迟了。她甚至开始怀疑，他今夜故意不回府，为的就是等她亲自上他这儿来。

　　她极其不安地在沈知轩怀里扭动着，想要挣脱开这个甜蜜的陷阱。
　　一边气呼呼地推开他，一边小声回道：“奴婢哪里知道王爷喜欢的那个人是谁。”

　　“嗯？”沈知轩俯身，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这是喜儿生病时他常做的动作，为的是查探喜儿体温，只是后来被这人钻了空，隔三差五就要去碰喜儿一下，倒成了他揩油的最佳借口。

　　她跪坐在沈知轩双臂里的，沈知轩一条腿朝里圈住她，奈何她怎么朝外拱就是离不了他的身，喜儿很快涨红了脸，心想平日里被这人轻/薄惯了的，说着正经事儿也不放在眼里，可她又别的法子可用，僵持到最后只好软着嗓子，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小小拽了下。

　　“王爷，奴婢脚麻了。”

　　沈知轩伸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摁在她的小腿上，仍旧不依不挠：“你先回了我，我才肯放开你。”

　　“奴婢不知道。”她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愈发惹得沈知轩心底发笑，方才的阴霾也一扫而光。

　　“那怎么行，你须是得说出那人的名儿来，我才肯定松手的。”

　　喜儿绝望了。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说话不经脑子被这人下套，又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做事不经脑子就这么大咧咧闯进了兵部。

　　现在可倒好，本是她想揪人家的不是，成了被沈知轩揪住了她的不是。

　　“想好了没，快点啊。”他沈王爷可没那么多耐性，春宵苦短的，再这么一眨眼，天都亮了。

　　只见喜儿小眼珠子滴溜滴溜转着，又过了会，才瞄着屋门外，抬头够着沈知轩耳边，来了句：

　　“想好了。”

　　沈知轩欣慰她终于开了窍，点头道：“那就赶紧说。”

　　陶喜儿刻意清了清嗓子，双手跟捂着什么似的捂住王爷的耳朵，朝里面小声来了句：

　　“王爷喜欢阿升。”

　　屋门外的阿升被冷风吹得直打喷嚏，又朝屋里探过去一只耳朵，他似乎隐约听见里头人在议论他，不会是想抢他的大京果子吃吧。

　　沈知轩被这丫头片子的话噎得半天没吭出一个字来，想想又觉得好笑，抬手在喜儿臀上拍了一把。

　　“死丫头，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喜儿被他拍得身子一颤，又朝他跟前贴了贴，脸庞轻轻擦过了他下巴的胡茬。

　　“王爷难道不喜欢阿升么。”毕竟是放在身边这么多年的小厮，怎么说也是有感情的，喜儿就是抓准这点来呛他。

　　沈知轩自然不依，心想自己是的确将这丫头给惯坏了。

　　“我喜欢他做什么，又不能给我生个儿子姑娘的。”
　　“那就请恕原谅了，奴婢实在愚钝，不能回王爷的话。”

　　喜儿着实抒了一大口气，好在自己机智在最后关头圆了这话，不然还不晓得要怎么被这人羞/辱。
　　她见他眼里尽是笑意，也学着伸手捂在喜儿耳边，有样学样地低头在她耳边来了句：“听过一句话么。”

　　喜儿睁圆了眼睛，但听见沈知轩在她耳边道：“眼前人即心上人。”
　　他的嗓音低沉，不急不缓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像极了从山上流淌直下的清泉，“叮咚”着就这么流进了喜儿心里。

　　那一瞬，她望向他的瞳孔，是真真在在看见了自己。

　　“他娘的这对狗男女，不会窝在里头说我坏话吧。”屋外的阿升扒着门缝朝里头张望，他就听见里头人说了他的名字，还不止一次，气得他恨不得踹门而入，指着里头的两人破口大骂一顿。

　　但他很快便忍住了心中的冲动，因为他发现屋内原本就凑得极近的两人先是对视良久，对着对着嘴就凑到了一块去，亲着亲着就倒在了一起，然后盖上了那条小毯子。

　　阿升作罢，只独自拎着小捧炉，在寒冷的风中，在孤寂地月光下，长长叹了口气。

　　喜儿来之前，王爷曾尤其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前，正儿八经地看着手中的公文簿子，还问了阿升一个正儿八经的问题。

　　他问，如何才能真正将喜儿纳进府里，真正将这个丫头绑在身边。

　　“这还不简单。”阿升嚼着大京果子口齿不清道，“买条狗链拴着。”

　　于是沈知轩手中的公文簿子便直憋憋朝这小子脑袋瓜子上砸去。

　　“哎呀，您干脆让她怀个一儿半女的，日后她就算想走，也走不成了不是么。”

　　果然他阿升脑筋就是灵活啊，这不沈王爷正在里头现学现卖么。
　　他阿升甚是感慨呐。

　　深夜里，柳纤纤带着小雯住进了陶滢生前的屋子。
　　不知为何，快半年过去，这间不大的屋子还是干净如常，就像是常有人来住似的。
　　柳纤纤心里头有点发毛，尤其是望着桌上的牌位。

　　可她自知自己没有退路，也清楚这趟前来京城的目的，弄得好，她这辈子就再也不用回徽州了。
　　沈王府便是她下半辈子的栖息地。

　　“小姐，我先将这牌位挪个地儿吧，省得咱们看了心里发堵。”小雯擅自主张道。
　　“使不得，别动就是了。”柳纤纤忙声阻止，小雯不解，一时愣在桌前。

　　柳纤纤笑着拧干热毛巾擦手，顺手将厢房的帘子给解下。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等明儿表哥回来向他禀明，如此擅举妄动，只怕是会遭人嫌恶。”

　　小姐说话柔柔的，就像一汪温水，顷刻间将屋子里的诡异气氛化为虚无。

　　小雯只管乐呵：“嘿，住都住进来了，老太太，二少奶奶也都同意了，谁还在乎这个呢，再说了，本就没在王爷心里头占多少分量，谁不晓得这位小姐生前和王爷的关系。”

　　柳纤纤上前，终究还是制止了小雯，摇头。

　　“小雯，我与表哥自从几个月前丧葬一别，已经多日未见，他的心本就大半不在我身上，谁又知如今还剩多少呢，我们在这王府里终究是客，说话做事客气点没什么不好。只是别不小心越了矩，恐被他人笑话了去。”

　　丫鬟还是不解，问主子：“怎么会是客呢，再说了，王爷的心若不是在小姐身上，还会在谁身上呢。”

　　柳纤纤坐在桌前，一手搭在桌沿，默默望着桌上的牌位。

　　“是啊，如今表哥的心，在谁身上呢。”

　　此刻她的神情凝重，眉头紧蹙，万不是位妙龄女子该有的愁容，那样子，像是对日后没完没了的日子，寄托了无法言喻的希冀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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