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如意

　　我曾经认识这样一个男孩子，他年纪比我小一些，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叫李如意。
　　李如意因为这个娘娘腔一样的名字，一度被他班上的同学笑话，女生在暗地里笑，男生明目张胆地笑。
　　我一向非常同情他，不是因为他那个奇怪的名字——我是不觉得男生叫这个有什么可笑的。而是因为他即使被同学嘲笑也不生气不发火，还嬉皮笑脸和我讲了这些事。
　　不过一开始我也仅仅知道这么一点关于他的小事。
　　李如意长得比较老实，老实的意思就是青春期小女孩不会多看他一眼。
　　但他的成绩不错，在老师心目中有一些分量。
　　有一次放学我路过他所在的年级教学楼，那天正好是他们期中考成绩下来的日子，学校把全年级学生按总分排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打印下来，张贴在最显眼的公告栏。一大群学生密密麻麻压在布告前，我把眼镜摘下来再看他们，仿佛就是成群的蝼蚁。
　　我仔细在他们之中找了找，终于看见了李如意。
　　他当然也在找自己的名字，不过一开始是在第一张纸上找。我看他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找了好几遍，才终于慢吞吞地挤向另外一张纸。这个时候他的表情已经有些怪异，身子像是打了哆嗦。
　　我朝那边走过去，想和李如意说两句话，虽然这两句话我还没想好。但有人先我一步拍上了李如意的肩膀，他笑嘻嘻地和李如意打着招呼，眼睛却在往成绩单上瞟。我靠近了一些，于是听见了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嘿！如意妹！”
　　李如意拿双眼瞧了瞧他的这位同学——我觉得他们是同学。他动了嘴唇，仿佛正要接话，但同学马上打断他。
　　“怎么样？这次成绩如何？咱们班的尖子生如意妹妹。”同学问着。
　　李如意又动了动，一张油腻的笑脸很快覆上他的面孔，叫人生出一股子天然的怜悯感。
　　“没，没。考得不好。”李如意笑着摆手道，那双眼睛里又带上一丝慌张。
　　我看他那个样子，仿佛是晓得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他在等待一些东西的到来，整个人显得惶惶不安。
　　同学忽然惊叫了一声，表情变成虚假的讶异，“啊呀，如意妹！你怎么都掉到十七名了？”
　　李如意没有马上说话，只是面色一下扭曲了，但立即又恢复过来，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从他的神情中溢出。
　　我倒有点不大明白，这所学校的年级十七名，相当于全市十七名，已经是一只脚踏进名牌大学的校门槛了，这也不是好的么？
　　这个时候我又有了另一个疑惑——年级十七名竟不在第一张榜纸上。我于是回头去看那榜纸，原来第一张只有前十的成绩，字号加大，还附上了每个人的蓝底照片。可怜了这些学生要以这样的丑态被众人观赏。
　　“所以说我确实没有复习嘛……”李如意的声音稍稍变了调，语气却依旧缓缓的，面上也仍然带着一个很是苦涩的笑容。
　　“哇，你这种大学霸的话怎么能信啊。”同学咧着嘴笑，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仿佛他自己考取了第一名似的。他张牙舞爪，小丑也不及他万分之一滑稽。
　　“不过，”同学故作一副惋惜的样子，又说，“你是怎么回事啊？这次考成这样？不像话！”
　　我突然感到这真是令人作呕，无论是听见的还是看见的，他们像几副人皮在我面前做戏。我不敢相信一切只是因为“李如意”这个名字让许多人发笑。
　　但李如意自己也值得被人可怜，我不能去想他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或许这其中就藏着我一向怜悯他的原因。
　　我迟迟没有听见李如意答话，加上消去了想和他打声招呼的念头，我于是离开了那里，并不知道后来又有些什么事情。
　　直到我在学校运动会上再次见到李如意，他依旧是那木讷的模样，看见我的时候朝我缓缓地挥了挥手。
　　我看他衣服前别了运动员的号码牌，知道他是也参加了运动会的人。可他能参加什么？或者说我想问的其实是：他的同学们竟同意他参加什么？
　　我一直没再遇到李如意，本以为他在我不常看的赛场那边比着什么冷门项目，但等到最后的两千米长跑临近开始时，我居然看见他正站在跑道上。
　　李如意并不该参加这个项目，放眼望去，目前的赛道上总共只有三个人。虽说这样只要完成全程，无论怎么跑都能拿到名次，可对李如意来说跑全程都会要他半条命。
　　这时候我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班级所在的位置，人已经走了大半，仅剩的人三三两两聚成几堆，其中一些在看别的地方，最后终于有几个人在往李如意那边瞧。只是他们面带微笑，露出了两排尖锐的牙齿，一个人伸出手指向李如意，嘴唇怪异地蠕动几下，身边的人忽然就笑开了。
　　我没有留意比赛是怎样开始的。李如意不负众望夺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绩，为了这个“无论怎么跑都有”的名次，他还是硬跑完了全程。在他艰难地冲过终点时，一旁便有些人在笑。而他的班级也早已经一个人不剩。
　　有一次我终于遇见了李如意的班主任老师。我稍稍提及了李如意，班主任倒是很有兴趣的样子，对李如意也并不唾弃。
　　我问她对李如意是什么看法，她首先说成绩很好，然后说挺喜欢的。
　　我于是又说道李如意被全班冷暴力的事，但班主任显得十分惊讶，也不再以赞同的眼光看我了。
　　“不会的，同学们和他相处得还不错。哪有什么冷暴力，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你为什么不信？”
　　“我的学生我清楚，咱们学校也绝不会发生这种事。再说了，李如意怎么不自己来讲？”
　　班主任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你是这届毕业的学生吧？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快回去上课吧。”
　　她看时间倒是准得很，整句话一说完，真就响起了上课铃。而我并不能做什么。
　　我一路跑回教室，中途经过李如意的班级时，我还是望过去了最后一眼。这一次竟一下便看见他，似乎是被调到了后门旁边的座位好每日吹风。
　　他举着一本书呆呆地读，没有惊慌也没有惶然……
　　仿佛万事皆如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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