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霖霖[民国]

作者:荻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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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水轮流转(二)


      金陵城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前几个礼拜还淫雨霏霏,湿冷透骨;天气一晴,草木顷刻鲜活,古老城墙青石砖上的杂草毛茸茸地窜出来。待到江北一片油菜金黄的时候,褂子外头再穿毛线外套,走在日头下就已经要出汗了。

      晚间的风,带着对面人家糖醋鱼的味道,穿堂而过,也透着些许热气。

      “北平的学生又在游/行。”憋了半天,冷琮挤出这样一句话。

      这样的情形已经有三四天了。自冷伊从姑苏城回金陵城,晚饭便不讲话,只在一边,低眉吃饭,冷琮每天一个时事新闻,却也没能让饭桌上热闹起来。

      “明天不上课,伊儿把那裙子拿到裁缝铺子里改改去。”娘终于开了个贴近生活的头,这个话题她已经说了好几天,冷伊一直没应。

      她说的,还是上个月,冷伊和几个女同学,去中央饭店后头那家瑞荣裁缝铺做的一套衣服。周一晚上拿回来的。

      象牙白绸缎子衬衫,加一条黑灰薄呢马裤。这套衣裳的特色就在袖子上,只遮了大臂的一半,肩上堆了层层叠叠黑缎,如荷叶,但同马裤一样黑色。

      在铺子里试的时候就眼前一亮。这衣服本就是看了西洋画报封面才想到要做的,当时只觉得能有三分相像就好,却没想到这么服帖,效果与画报上接近得很,很是喜欢。

      回家穿给冷琮看,他一个劲儿拍手,说去年暮春去上海,写那个离个婚闹得沸沸扬扬的女画家陆茵的采访稿,在马场见着她时,她和一帮贵妇名媛就是这身打扮,他差点看呆了,没成想冷伊也能穿出这个效果,倒是天生做富太太的胚子。

      冷伊当时还在跟他笑说,一句话提两次“富”“贵”,俗得很,娘就买菜回来了,见着她这一身,当时脸就阴了下来,而后时不时就要劝她去把袖子改了,不说到手背,半个小臂是必须遮着的,冷伊只听听而已,根本就不打算改。

      “你别只嗯,明天就去。”娘今天似乎定要把这事给办了。

      “这套衣裳就这袖子最好看,改它做什么?”冷伊也觉着了,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

      “这衣裳太……”娘没说下去,换了个理由,“张家老爷夫人知道了定不喜欢的,本来就……”她顿了顿没说下去。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她也没了好脾气,嘟囔一句,“若不是你这样坚持,早就结了婚,哪里来这么多的幺蛾子。”

      娘吃了一惊,筷子重重放在碗上,激得冷伊心里一颤。十几年来,娘总是和和气气,但印象里也有几次发火的:一回还是高小,有一天急着同隔壁的女孩子到弄口买栀子花,作业潦草地写完,娘发现了大发雷霆,连说她最恨女孩子长成花瓶,从此冷伊的学业再也不敢怠慢;还有一回已经是考中央大学之前,同博容去戏院看新上的卓别林的默片,回家,娘铁青着脸坐在门廊下,她辩解了句,说能嫁进张家,这大学上不上是一样的,她险些甩女儿一个耳刮子,幸得舅舅在一旁拦下。

      她这一砸筷子,冷伊心里已经后悔说错话,只面上还犟着,没有立刻认下,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她,看她居然双眼噙泪,心中更是悔。

      冷琮赶忙抚慰嬢嬢,一边对冷伊使眼色。

      冷伊赶忙识相地说:“妈,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娘点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个帕子抹抹眼睛,居然朝她一笑,“晚上约了几点排戏的?让冷琮接送吧。”

      “从这儿到玄武湖,一路都是街灯和人,不用哥送,我把碗洗了就去。”说着已站起身收拾碗筷,却被娘抢先收过,她低着头,一句若有若无地:“妈就只想要你好。”转身进了厨房。

      冷琮站在冷伊身边,低头看着她,“一事归一事,衣裳是挺好看的。可博容的事情,你要怪罪嬢嬢就有些不讲理了。”俯下身子,“过会儿再好好赔个不是,没人比嬢嬢更关心你的婚事了。”

      自觉理亏,拼命点头,背起包,往外走去。

      春季汇演,英文系也出一个剧,用英文对白。

      冷伊和系里的同学私下认为,其他许多系出的节目,不管是剧还是诗朗诵,亦或是歌舞,总与时事密不可分,一个学校里,对当今时局看法的人很多,有的歌颂、有的痛斥,料想那些节目针砭时弊又或歌功颂德,想想都沉重。他们另辟蹊径,索性来个轻松的剧,将英国的爱情小说《傲慢与偏见》做了删节,取了其中几个经典段落。

      猜想,那天虽会遭许多激进的同学或老师批评尽是些西洋的儿女情长,但在那么多沉重主题中,未尝不是一个出彩的节目。

      这一晚不过在五洲公园第一次对台词,顺便商议服装道具的事情。

      大四一个师兄的父亲是剧院经理,已打好招呼,下周六直接去试衣裳就好,道具服装的事情解决得很是便利。

      至于台词,这一次不过几个角色将台词读了遍,并稍微设计了动作,因是周五晚上,几位同学还约了人,第一次排演便早早结束。

      冷伊独自顺翠虹堤往玄武门走去,心里可惜,既是来了玄武湖,应该好好游赏才对,偏偏夜间,只见得湖边垂柳齐齐如美人梳妆,在湖边倚着,旁的再也看不见。罢了,待下个月张博容来时,他们可以再来湖上划船。一想到博容,她心里怎么都不顺畅。

      此次回姑苏城,两个白天并周六晚,博容几乎全程作陪,冷伊担忧他嫂嫂表妹横插一脚的心算是放下,但从他紧锁的眉眼里也看出些隐情,可问了他两次,他只道没事,她也不好追问,只注意到他俩并肩走的距离拉开寸许,不细查是看不出。

      他也看出她的不悦,反过来问怎么,这察觉出的点细微也不好同他说,只向他摇头,两人便默然了。

      最后他送她上火车的时候,隔着窗还追了几步,说下个月再来南京看她,只那一瞬,她觉得,她是多心了。

      一个车夫拉着车从眼前过,冷伊才从神游中回过神,已走到北门桥。车夫刚过,见对面定定站着个人,正仔细打量她,她也茫然地瞪着他,过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是那莫名其妙的军官。

      北门桥热闹的街市,一个个垂在路上空的招牌,高高低低,被两面店铺透出的光亮,映得仿佛是浮在空中的另一条街道,直通到背后半山腰发出庙宇微光的山上。两边店铺个个晕出半圆的光,洒在街上,只街中央一条晦暗狭长的道。

      那军官就站在这昏暗小道的起点,上下打量冷伊,眼中无半分恼怒,仿佛换了个人或是变了心性。

      雪青对襟短衫,露出两截羊脂般的胳膊,在灯光映衬下,分外地白了,玄色的半长裙,膝下一节小腿,露在纱袜之上,黑色小皮鞋也发出油油的光。

      大学里虽不规定着装,但这样的学生装总是最稳妥的打扮。

      第三次相遇,知道危险将近,冷伊却半分力气都没有,僵直地站在路上,拘谨地用右手拉了拉左臂的袖子,毫无缘由又徒劳地想将手臂遮住,半低着头立在原地。

      他笑了笑,她也不自然地回了个微笑,向一边传出喧闹的酒楼望去,他却向她走来。

      呼吸瞬间变得急促,冷伊微涨着脸,右脚悄悄后撤了半步,低着头,见得视线中,一双皮靴越靠越近。

      “你是……”他沉吟一下,看来是不记得她姓什么,但好在这次没再把她认作什么王依。

      发梢被他的气息轻轻拂过,“我姓冷。”抬头回答他。

      “冷小姐,你好。”

      想起那次在红房子餐厅,最后,他也是这样客气的,她也只能客气回道,“你,好。”因为紧张,短短两个字却断了开来。

      他侧身望向那酒楼,“我还没吃晚饭。”

      一件蓝灰的衬衫,两个袖口随意地卷在手臂上,衬衫下摆却整齐地束在藏蓝的马裤中,一双黑皮靴锃亮。想是刚下班。

      “司令部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你辛苦,我不打扰了。”微微弯腰,就要绕过他走开去。

      “冷小姐……”他顿了顿,“能赏光一起吃晚饭吗?”他又抬头看看酒楼的二楼,没有一楼这样嘈杂,雕花的窗棂打开,从那低矮的窗框,望得见一排排方桌。

      “好意心领了,我,我在家已经吃过晚饭了。”冷伊咬着唇对他强笑着婉拒。

      他叹口气,又道,“城丰酒楼除了菜品出名,秦淮小吃做得也是一绝。冷小姐,就当吃个夜宵也好。”清了清嗓子,“那天在上海,实在鲁莽,让冷小姐受了惊吓,没有好好道歉,想来很懊悔。”他走近一步,“冷小姐,给个机会。”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冷伊再不动容,倒显得小器,也就点点头,跟在他身旁,进了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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