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奸臣有个约会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皇城银装素裹，沈宛若为一国之后，站在望星台，被簇簇梅树团团围住，却一脸凄然，微微垂眸，将国之山河收纳眼底。

　　她知道自己马上也要死了。

　　仅一月之余，皇上被齐国公司徒青以清君侧之名，在边塞亲征时谋害，此后，不及半月，齐国大军一路南下直抵皇城脚下，城内之师尽数缴械投降，大周众臣在宦官贺显的胁迫下，归顺齐国。

　　及至今日，大周已然要亡矣。

　　“皇后娘娘，烦请您移驾回宫，贺大人在等您。”

　　皇后娘娘？沈宛若嗤笑，她这个大周皇后实在悲哀，夫不疼，子不孝。如今大周要亡了，贺显竟与群臣商议，让她去边境和亲，以此安民心，实则是让司徒青弑君师出有名，符合“清君侧”这面旗帜。

　　沈宛若看向来人，是贺显的干儿子桂喜财。

　　她尤记得这个名字是她帮忙取的，三年前，太子登基为帝，而她也随之被册封为皇后，永驻有乐宫。桂喜财为人殷勤，又惯会哄她开心，嚷嚷着求娘娘赐名，好沾染一下国母的喜气。沈宛若赐名他“桂喜财”，那时她觉得这三个字都非凡喜庆，喜庆的字堆积在一起，自然也是福气非凡。

　　桂喜财当时感恩戴德，连连扣头谢恩。谁曾想一年不到的光景，朝堂大变，贺丞相一家被涉嫌谋反，抄家，诛九族。贺府上下百口人都魂断斩腰台，唯独贺显一人幸免于难，却被送进宫中，成了宦官，而后又爬到皇帝身旁，成了红人。

　　那时沈宛若还不知，桂喜财早已跟贺显蛇鼠一窝，成了他的走狗。

　　“皇后娘娘？”桂喜财又唤了一声，隐隐不耐。

　　动了动僵冷的手指，沈宛若抓了把望星台上的雪，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神情有些落寞，怕是以后再闻不到这梅花雪香了。

　　“走吧，回宫。”

　　桂喜财赶紧伸出手，轻扶她，二人缓缓徒步有乐宫。

　　有乐宫当年是大周三千后宫里最耀眼的宫殿，皇帝对沈宛若十分的宠爱，凡是珍贵之物，都往里送之，里面珠宝如山，传言夜间也能看到宫殿内华光璀璨。

　　众人都以为皇帝宠爱沈宛若，可唯有她知道，皇帝这不是宠，更不是爱，这只是皇帝为了捍卫他权利集中的某中帝王之术。

　　从古至今，帝王都讲究平衡之术。

　　沈宛若身为大司马的女儿，可谓是当年皇子争权夺位最重要的一枚棋子，个个都想娶她，都发誓会对她好，最后，沈宛若却被皇上赐婚，嫁给了太子成为太子妃。

　　从此，太子为储君的地位彻底巩固。

　　太子登基为帝后，更是要仰仗沈宛若的父亲，对她越是“宠爱”，越是为了中央集权。

　　而这宠爱的背后，沈宛若一直知晓，他的夫君从不爱慕她，否则也不会在她嫁给他三年期间，都未曾碰过她。即使到了去她屋子的日子，皇帝也是睡在隔间，行为举止，从未逾越。

　　皇帝后宫众妃无数，有好几皇子和公主，他的那些孩子表面上唤她母后，实际上个个都人小鬼大，无论她如何对他们好，他们都以戒备之心审视每一块她给的糕点，每颗糖果，揣摩她说的每句话，心底里却从来不曾尊敬她，背后里都骂她“生不出龙种”。

　　快到有乐宫了，沈宛若抬头，看如今的有乐宫就像过季的花儿，绚烂后一片凋零。

　　宫内婢女没有出来相迎，也没有见到贺显那个奸臣如以往一般，早早就站在路中央，看到她如今凄惨的模样，对冷笑。

　　沈宛若狐疑不定，脚步略微踌躇。

　　耳畔倏然响起一道女声，如黄莺出谷，悦耳动听：“大姐你不必等贺大人，他今日不会来。”

　　有乐宫内，一美貌少妇，着一身鹅黄色落纱长裙，轻盈漫步及至沈宛若跟前，她白皙细嫩的手上还托着一套珍贵的夜明珠酒具，若是忽略她此刻诡异的笑，姐妹团圆的这一幕应是十分感人。

　　沈宛若站定，在大殿门口，冷然看她——沈娇云，或者说，如今的齐国公夫人，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她便是一国之后。

　　沈宛若不在乎贺显今日来不来，不管他今日来不来，她都难逃一死，只是她没想到，最后送她一程的人竟是她！

　　见沈娇云自顾自地倒起了酒，眼神触碰到那套夜明珠酒具时，沈宛若浑身一颤，大惊失色。

　　那是皇帝最喜欢的一套夜明珠酒具，昔年为打造它，可谓是劳民伤财，动辄数月，更命贺显遥走他乡，寻边各地，终在南海之巅境地寻得这夜明珠的原材，又派工匠连夜赶制，这才赶在皇帝寿辰前抵达皇宫。

　　几番月下，皇帝拿出那套酒具开怀畅饮，美人配美酒，一刻值千金。

　　那套酒具早已随皇帝一起葬入皇陵，还是她亲手置放，如何今日会出现至此？

　　想到了某种可能，沈宛若惊惶万状，整个人直接跪在了雪地上，她声音发颤，微微带着一丝泣音：“奸臣当道，奸臣当道啊——”她匍匐朝前，眼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抢过那被盛满毒酒的夜明珠酒杯，眼中神色却异常柔和，如视珍宝，轻抚一遍又一遍。

　　她对皇帝虽无爱，但那人却夺了她一生。

　　沈宛若不知此刻的泪，是为自己而泣，还是为皇帝。

　　“大姐，求你成全了妹妹吧，你若不死，我如何向我夫君交代？”沈娇云声音柔柔弱弱，因为激动，娇躯都发着颤，我见犹怜的模样仿佛被威逼的那人，不是沈宛若，而是她。

　　沈宛若冷冷地笑，眼神不看沈娇云，只是盯着手中的夜明珠酒杯发呆。

　　是了，贺显想逼死她，故而让身为大周皇后的她去边境和亲。她的妹妹也想她死，她不死，如何腾出位置给沈娇云当皇后！她不死，大周就未彻底亡，司徒青又如何会放过她！

　　倏然，她仰头看着苍天，笑得癫狂：“好，好，好，你们很好！个个儿都想要本宫死，巴不得本宫立刻断气，很好，你们很好！”眼泪却止不住，顺着脸颊滑入颈脖，很凉，却远不及这些奸臣令她寒心！

　　桂喜财只觉得后背汗湿，遍体生寒，他没料想沈宛若会如此失控，更没想到沈娇云托人求他，一定要见沈宛若一面是要她死。一时之间，他心慌意乱，趁她们没注意，赶紧离开有乐宫。

　　“大姐，我这么做可全是为了你好，你想，你若是不死，也会被送去边境和亲，那地方，寸草不生，民风刁悍，真若等你去了那儿，估计想死都难。”沈娇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继续规劝，眼神扫了一圈，发现桂喜财不在殿中，一时失色。

　　沈宛若没有注意到沈娇云的神色变化，这个才不过比她小一岁的妹妹，此时笑语嫣嫣，脸上的春—色如绽开的花骨朵儿，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格外生动活泼，离她三步之遥，却是仿佛跟她处于两个世界。

　　她的世界冰天雪地，大雪纷飞，没有一丝温暖和人情味儿，她所有的青春和快乐都被冻结在此，再无复生。

　　沈娇云那边春意盎然，一片生机，所有幸福与喜悦，全写在了脸上，一笑，灿烂如花。

　　当初，她只知沈娇云嫁给齐国公司徒青，宁冒着被沈家抛弃的可能，也要远走他乡，只为情郎。沈宛若曾同情她，劝诫她，而后又理解她，甚至助她与沈家修补亲情，却从未想到，沈娇云竟野心勃勃，为了司徒青竟不仅置沈家于不顾，甚至置大周于不顾，还曾经利用了她……

　　如果她没有去信任沈娇云，相信了齐国公对大周的赤胆忠心，如果她在皇帝要御驾亲征时多劝阻一两句，或许大周就不会落入齐国公司徒青之手，也不会被奸臣把控朝堂，国之将亡！

　　有乐宫只剩下沈宛若和沈娇云二人，顷刻，窗外的雪渐渐飘进大殿，最后落在沈宛若身上，一片一片地飘，又慢慢消失殆尽。

　　沈娇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桂喜财离开多时，她时间不多了，狠了狠心，她怒道：“皇后娘娘莫怪我，你我早已不是姐妹，立场不同，选择也便不同。罢了罢了，今日所幸我也将话说明白了，省得你再多看我一眼便心生厌恶。这大周就要易主，就是现在你身为大周皇后，也是苟延残喘罢了。今日这酒，你是愿意也得喝，不愿也得喝。”

　　她再一次给沈宛若盛满酒，恶狠狠地警告：“可别忘了，你可还有一个胞兄，你当真不顾他的死活？”

　　哥哥……

　　沈宛若平静的眼眸闪过一丝心疼。

　　罢了罢了，她这一生活得太过悲凉，何苦再让这条命再去连累更多的人。皇帝的皇子都被司徒青杀光了，如今她死了，大周也就彻底亡了。

　　新的朝代，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和杀戮，她不愿再徒增杀戮。

　　有时候，也许败了，也是好事。

　　沈宛若扬起脸，对沈娇云笑了笑，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沈娇云愣了愣，别过眼，不去看她。斜眼确认沈宛若饮毒酒，她直直起身，准备离开，大约十步距离，她听见夜光杯落地的声音，清脆悦耳，如雪铃波动。

　　微微闭眼，沈娇云真诚道：“大姐，你是个好姐姐，也是位好皇后，若有来世，我一定真诚与你相待，你记得来世，再不要再卷入这朝堂之中，做个傻女人吧。”

　　“越傻的女人，越幸福。”

　　轻叹了一声，沈娇云再不停留，离开了有乐宫。

　　沈宛若有些冷，趴在宫殿青花石板上，嘴角淌出一道道血迹，也不知过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她能感受到身上被一层积雪覆盖，很寒。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犹如火在烧，浑身上下千针在扎，她知道冷，也知道热，却再也动弹不得。

　　渐渐的，她有些欣慰，不冷，也不痛了，甚至连飘雪的声音她也听不到……

　　意识涣散，视线一片模糊，眼前彻底黑掉之前，沈宛若看到远处出现一道人影，身形修长，一身青衣，脚步急促，呼吸不稳，想来是一路狂奔而来。

　　沈宛若轻轻勾起嘴角，有什么事不能等等呢，那人竟跑得这般慌张？人之将死，很多事也就看开了，她想起很多年前从水里救上来的小男孩，不知他现在可还好，原来快死的感觉是这样难受，想来，她当时救他的时候，他也非常痛苦吧，所幸，那男孩得救了……

　　思绪越来越混乱，沈宛若眼前一黑，鼻尖闻到一股好闻的檀香，还有人抱着她，那人在说些什么，她不知道，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如果，也有人像她当初从水中救了那小男孩一样，此刻救了她，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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