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

　　“妈~呀~！”

　　墨玉的脚是最先扎根的，在她发出了今晚第二声卡在喉头的尖叫，伸手又愣是没够着她家小姐之后，她十分坚定的原步退回，在墙缘明暗交替处，探出一个脑袋。

　　该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当苏眉翎也慢慢的收住步伐，却收不回刺痛的目光。那该是极美，美的让人想落泪。

　　比火更烈，比霞更艳，枯丫横斜的凤仙树下，夜风肆虐，迤俪的长裙在空中猎猎飞卷，似凤凰欲展翅。

　　夜空无星无月，若有，想必也黯淡了色彩。缨络垂苏，百花裥裙，女子出嫁的霞帔秾丽似画，毫不收敛的张扬在夜色里。

　　“眉儿，我好看么？”

　　直到冰凉的指尖触来，苏眉翎才恍然回神。“等小姐到了京都，好生养病，刘公子见到你时，定是最美的。”

　　江洛雪背过身，又端起案上一茶盏，不徐不疾的喝起。苏眉翎看不见她面上神色，只知好半晌，才传来声音。

　　“我答应过他，会穿他亲自选的嫁衣等他，还有……”

　　忽的想起什么，江洛雪慌神的在衣袖中翻寻起，“我，我的玉…放在…”

　　焦急的目光落在案上，苏眉翎先于她迈开步子，“小姐莫急，我替你寻来。”

　　璞玉即便未经打磨，在烛火下亦散着无可比拟的莹光。苏眉翎一眼便瞧见，信手拈起，而一封不知被揉皱过多少回的信，就那样从满案的桃花笺中在飘曳而出。

　　一时，不知为何，连风都沉默了几分。

　　这张不是桃花笺，但苏眉翎顿时就收紧的目光，再无法挪开半分。

　　{洛卿如晤：
　　卿展信时，吾当已赴沙场，幸得挚友举荐北征雁山，苏家军所向披靡，吾身为将领与有荣焉。

　　含颦望巡狩，疑黛隔湘川，幡悟亘古刹那沧海桑田，唯思及卿，方恨吾仍浴血铁甲，黄尘漫天。

　　洛城春暮，卿闻杜鹃啼血，不如归去，吾类卿心，亦归心似箭。待雁山一役凯旋，吾不求封侯觅爵，唯乞金口玉言，吾方可明媒正娶，不负华年。

　　信至时，吾已亲选霞帔，卿可闲绣女红，聊作花嫁。

　　卿勿念心安，待凤子花开，许卿嫁衣如霞，耄耋白发。
　　◎刘寅}

　　世人言，桃花笺，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捻信的手无声滑落，一直想要置身事外的人忽然明白了一切，一个深居简出的闺门小姐为何会关心远在边塞的战役？

　　“眉儿，你是识字的，你说，是不是早已过了凤子花开的时候了？”

　　若没有那夜的战火，大军确是早已凯旋，苏眉翎沉默，江洛雪说着恨恨的甩开手中茶盏，“我总觉得只要凤仙一日不开，他就还有时间回来。”

　　是否世人皆痛恨被欺骗，却总爱骗自己。

　　苏眉翎一直不曾言语，此刻，再多的抚慰也苍白无力。没有人能保证刘公子会幸存，但同样，也没有谁敢说那雁山就一定没有逃生者，否则，燕国上下何必大肆皇榜通缉？

　　否则，她又怎会站在这里？

　　可这样的话，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看着那一地狼藉，她走到树下，一片一片捻起江洛雪脚旁四散的碎瓷，“小姐当心膈着脚了，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

　　话说到一半，声音和动作是同时僵住的，瓷壁上蜿蜒而附的几丝墨绿分外的狰狞，还有树下散落的花？

　　这桃花怎么…

　　苏眉翎眼角猛的一跳，一股骇意直贯天灵。

　　桃花？不！这不是桃花！

　　心念电转，满手碎片一扔，苏眉翎慌忙在院中环顾，“叶子呢？为什么只剩花，叶子去哪了？”

　　当瑶琴旁的一石臼猝然撞入视线时，苏眉翎仓皇的收住了步子。

　　那莫名的窠撞声不正是来自于此？还有墨玉看到的人影，听到的声音，折来的“桃花”…

　　夜风，蓦地抽紧了几分，苏眉翎倒吸了口冷气，根本不必去看石臼里残留的叶汁，她一步步往回退，虽谈不上坦诚，但有句话她不曾骗过江洛雪。

　　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是否识字，但从小在军营见惯了伤兵，草药她确实悉数认得，包括，那些有毒的！

　　“你快吐出来……”

　　不等苏眉翎疾呼，几滴滚烫的血已迸溅到她颊上。

　　“眉儿，我想他了。”
　　那夜漫天的雨，是和凄凉的一句同时落下的，那也是江洛雪说出声的最后一句话。

　　剩下的，便是努力搐动的双唇。点点的冰凉袭面砸来，苏眉翎紧盯着那微弱张阖的口型，说的，其实再简单不过。

　　‘玉，我的，他的，一块…’
　　慢慢软在臂弯的人，似不过安静的睡去。

　　璞玉碎裂处尤为锋利，那样膈砺的痛，能叫人保持清醒。不知等了多久，似确定那双沧桑的含情眼再不会睁开了。

　　苏眉翎捻紧了玉，转身抬起的眸子里没有半分迟疑。

　　“姨娘，明日，我一定要去。”

　　不知何时已立在东院的白芷恍惚一震，身后，把她唤来的墨玉也跟着皱起了眉头。

　　话的意思谁都明白，三人却谁都没有再说话，雨就这样寂寂的下。

　　“小姐如果执意要回去，就必须自己冒险了。”
　　一句斩钉截铁。

　　“好！”
　　一字断金截玉。

　　命运从来由不得她，有些选择，不得不做。

　　“江江洛雪已经做出她的选择了，我虽怜悯却不认同，父兄生死未卜，我是断不会放弃的。”

　　四目沉默相对的刹那，那样透亮的目光，坚定的不容置疑，白芷未再劝一句，若天意如此，也好。

　　她目光沉静后切切道：“小姐既然心意已决，我必竭尽全力帮你，江小姐我会连夜送出府安葬，江老太太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了，江小姐本就寡言少语，又因体弱多病几乎从未出过远门，就连江丞相，也只在她还是婴孩的时候回乡探亲时抱过她，那时连我都还尚未进江府，如今容貌早就女大十八变了，我会将这些年在江家知道的人与事悉数告知你……”

　　***

　　雨后初晴的天一碧如洗，浮云千里，偶尔有云雀滑翔过澄静的眼底，那样无畏的目光比仰望雁山的穿云箭时，更多了几分隐忍。

　　墨玉走进院，轻声唤道：“小姐，走吧！”

　　苏眉翎穿了一身银色束腰朱雀裙，白玉簪挽起云鬓。

　　钗饰皆是按照江洛雪往日的习惯，如此装扮，换做另一人竟也没有分毫的违和，只不过未施粉黛的容颜上多了一副悬面的轻纱。

　　时辰尚早，不过还是清晨，而中堂上，江老夫人早已独自抱着手杖在座上静候，已失明的双目在闻得声响后直直的转向东苑的方向，似乎在这样离别的时刻，再恶狠的心，也有那么一丝对亲情的眷顾。

　　是以，当枯木般粗糙的手寻觅着握来时，苏眉翎并没有回避。

　　“孩子，你要怪姑妈狠心，这怕也是姑妈最后一次狠心了，到了京都听你伯父的话，把身子养好，这里的一切就都忘了吧！”

　　白芷未曾交代过什么，所以苏眉翎忽而撩裙跪拜时，她愣了好半晌方才扬声道：“老夫人，小姐给您磕头啦！”

　　谈不上什么骨气，这一跪不过是代江江洛雪行礼，她挽得了弓，也曲得了膝。

　　再次起身，墨玉陪伴在侧，行囊不曾多一样，除了那半块璞玉，苏眉翎施施而行，再没有回过头。

　　空寂的庭院里，桃花在春深初夏的暖风中抖落最后的残红，而在花影迷离中，一株娇颜依旧绽放的玲珑。

　　夹竹桃，假竹桃也，其叶似竹，其花似桃。最是那枝叶，微量，可取性命。

　　江中抚琴煮酒，洛桥拈花听雪，江洛雪。

　　苏眉翎看着慢慢开启的府门，安之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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