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王妃

　　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

　　素白笺中洇落红，纵苏眉翎不谙情.事，也知天下有情人无不借桃花笺传情诗。

　　江江洛雪指尖一划，停在了落款处，苏眉翎随之望去，匆匆一眼虽看不详尽，但可以确定的是，落款是空白的，没留任何墨迹。

　　更令苏眉翎费解的是，江洛雪的反应似乎并无收到情信的欣喜，亦或是？她也说不清楚那该是怎样的心绪，但至少没有女儿家应有的芳心少艾，反而是平静的近乎冷漠。

　　罢了，既然是情信，与她也无关联，苏眉翎正寻思着这满案的纸笺，药该放在何处，却见江洛雪起身，似不经意的问起：“眉儿可识字？”

　　摸不清这似有意若无意的一问，她避重就轻的答道：“自小随家母习医，认识的草药倒多些。”

　　“我…”话刚开了个头，就停在了絮絮的呢喃中。

　　苏眉翎自顾自的整理案上纸笺，想挪出个空，好放下药离去，然而江江洛雪接下里问的话，叫她双脚顿时如垂了铅。

　　“眉儿可听说近日城门皇榜通缉的苏家军？”
　　这话不亚于一刀子插上心口，她何止是听说过？

　　药往案上一跺，苏眉翎看着混浊的药液，没什么表情的开口：“小姐久居闺中，竟也关心边境战事？”

　　江洛雪点头，还是一贯凄楚的音调：“他们真的…都覆亡了么？”

　　苏眉翎暗暗冷嗤，江家这一家子人，有雇凶追杀她的，还有心系她家存亡的？

　　可真是有意思。

　　“谁知道呢！”
　　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句，苏眉翎当下便离去了。

　　对于江洛雪的期期艾艾，当时，苏眉翎并不懂，也不屑，直到又一日，她再次端着药立在美人榻前，有些谜底，终于开始慢慢浮现。

　　***

　　阳光薄如纱翼，隔着珠帘覆落，显得这清晨格外的静好。

　　苏眉翎端着一早熬好的药，望着榻上斜倚而卧的女子和覆在她身上的……红衣。

　　药轻轻放在案上，榻下滑落的一角锦缎被捻起，苏眉翎正小心的拭去浮尘，一线银光轻扯，还连在衣上的绣花针忽的从一只手中脱落。

　　榻上人惊觉而起，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缎衣被猛的一扯，紧紧的收在枯瘦的手中。

　　“对，对不起，我方才见它落在地上，所以才，我不是故意的……”
　　江洛雪雌母护雏般周身绷紧，一直盯往院外，不知在警惕什么。直到确定再无其他人，她方才急急的松开怀中衣缎，生怕揉出了褶皱，小心的抚了又抚，半晌才意识到，身旁还站着一人。

　　“你不许告诉别人。”
　　声音有股莫名的狠，一丁点也不像柔柔弱弱的江洛雪。

　　苏眉翎脑袋还有些懵，只顾点头指向案上药，岂料刚欲开口的话又挢在舌中。

　　江洛雪手轻轻一挥，一片红光席陈，纵是没穿过也当明了，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天下女子艳羡的红霞帔衣。

　　“好看么？”
　　忽转柔和的语调叫苏眉翎收了收有些恍惚的思绪，好看么？该怎么说呢，凤冠霞帔岂有不好看的？

　　江洛雪目光殷殷的托起衣襟的一角，那处，绣花针还连着红线摇坠，一朵堪堪绣好的花如蝶振翅。

　　虽也是极好看，可这嫁衣上绣的竟不是百鸟朝凤，也非雍容牡丹？

　　那花，苏眉翎认得，隐隐想起什么，余光再触到院中孤树，她按下疑惑，诚然的点头道：“这凤仙花绣的极好，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江洛雪听罢，笑中也带了抹羞色，“我怕白日里被发现，总躲在晚上绣，早上瞧着不好，又拆了重绣，好些日子才绣出这么一朵，我总盼望着能多绣些……”
　　语调渐渐转的凄婉。

　　江洛雪刚才连说都不许她说，苏眉翎自然也不好多问，想来女子怀春就是这样患喜患忧的吧？

　　“小姐记得趁热喝药。”

　　苏眉翎小声叮嘱了一句便退下，路过院中孤木时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心头又添疑惑，早已春至，可今年的凤仙，怎开的这样迟？

　　天气阴雨霏霏了几日总算放晴，不同于凤仙，中堂前的桃花已开到奢靡。

　　“莫管家，相府来的家书。”
　　空气里冷不丁的凝了丝寒意，叫暖风熏醉的人顿时一个激冷。

　　白芷微愣，旋即不动声色的接过信往西苑送去，身后，树下有一人正慢慢起身。

　　墨玉这几日肠胃不消，苏眉翎想趁雨后初晴，挑些干净的桃花回去给她泡茶，白芷也正在一旁搭手，相府的家书就这样来了。

　　苏眉翎记得，也是在这样的花树下，管家头颅坠地后血红如渠，在她每一个难眠的深夜里汹涌，同样汹涌不绝的，是那封来自江丞相的家书‘杀’。

　　不知过了多久，只道，桃花又落了满肩。

　　白芷再从西苑走出时，手中已没了那封家书，而立在树下的人，隐约还是她离去时的姿势，“眉儿姑娘，去请小姐到中堂与老太太一同用膳”。

　　已近晌午，院中过往的家丁越聚越多，白芷意有所指的点头，苏眉翎按捺住了激荡的心绪。

　　进江府已有月余，她常去的只有江洛雪的东苑，听闻府上人说老太太患了眼疾后，脾气古怪，除了管家不准旁人近身，平日即便用膳也都送至房中，所以苏眉翎对她并不熟悉。

　　这种场合作为医女本不必侍奉在侧，但今日家书一到，竟然遇上了难得的家宴。这江家一家子稀奇古怪的人，她怎能不来看看这位江老太太，会翻出什么花样来？

　　拐杖钝地声像携着厉风，一声沉过一声，满堂家仆恭敬垂首中，一高头拐杖一步步走来。

　　雪鬓霜鬟，面相削瘦，白芷搀扶着的老妇一双深凹下陷的眸子晦暗至极，才让人想起她双目失明。

　　但便是双目失明，仍叫人莫敢逼视。这样狠的角色，不愧是受江忠所托，下得去杀手的人。

　　苏眉翎暗暗冷嗤，座上江洛雪始终低眉敛容，双手局促不安的绞着，满案佳肴她一口未动，不过，对面的人也看不见罢了。

　　“江洛雪，你伯父今日又来家书了。”

　　好一个又！苏眉翎心头一凛，手已攥成拳头。

　　“你伯父早前就说过要接你去京都，因你为母守孝推延了，这又来信问道你，我想你去那也好，病兴许好的快些。”

　　江洛雪无趣的拨弄着筷子，不知是饭菜不合胃口还是对那话也无甚兴趣，总共也没吃上几口，她已放下碗筷，“我哪也不想去…”

　　话是被高头拐杖钝地一跺给跺没的，老太太语气强硬，“这是为你好，就这么定了。我已经回了你伯父，他下个月会派人来接你，等你到了京都，把身子养好了，你伯父再给你选门好亲事，我们也算对你父母有交代了。”

　　亲事？那前几日看到的那霞帔是……
　　苏眉翎刚生了丝疑惑却来不及细想，江老太太接下来的又一言，已如水.雷般在耳边炸开。

　　“莫妈妈，你挑个得力的丫头帮江洛雪收拾行李，她打小就没出过远门，身子又病着，叫个丫头跟着我放心些。”
　　***
　　“姨娘！”
　　一顿午膳熬过，再等到后院四下无人，苏眉翎早已急不可耐，白芷笑着按住她手宽慰道：“莫急，无甚大事，这次来信只说要接江小姐进京，小姐勿需多虑，且安心在此…”

　　“姨娘！”
　　苏眉翎再次打断，白芷一愣，已被反握住手，“让我跟着江小姐去丞相府吧！”
　　白芷未来及开口，已被无法拒绝的跪地声堵住了话。“我在此恳求姨娘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白芷在那过分漫长的寂静中想到了什么，再迎上苏眉翎坚定的眉眼，她艰难的点了点头。
　　这便算是应下了。

　　苏眉翎刚送了口气，回头却又怔住，“墨玉…”

　　抬手抓了一阵风，墨玉什么话都没说，一头扎就进了膳房。

　　墨玉绝对不是个深沉的人，但她一旦深沉起来……

　　苏眉翎定了定神，未回头，朝白芷离开的方向追去。

　　石炉里原本正旺的火似被一阵妖风肆虐，缩成了星点，持扇的人使劲的扇，恨不得掀起一阵龙卷风才解恨。

　　待到扇子也被扯得只余半截，墨玉方才擤了擤鼻子，长叹了口气。

　　身后一道叹气声却比她更长。
　　“别哭啦！烧个水也不知你哭什么劲，你是心疼水还是心疼柴啊？”
　　“我心疼火，扑腾一下就没了，柴烧完还能看见灰呢！”

　　墨玉突然想到什么，快语之下收了音，破扇也在手中停了下来，她忙改口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被这烟熏的，我要心疼也不心疼它啊！”

　　苏家这一役，尽数是被烧死的，墨玉虽大大咧咧却不是口无遮拦的人。

　　苏眉翎莞尔，“你整日在这扇火扇的一身是劲的，还准备一辈子不跟我提火了么？”

　　说着她拍拍墨玉后背，“放心吧！我跟姨娘说过了，我们一起随江洛雪去京都，她说向老夫人问问看。”

　　墨玉快暗成灰的目光终于挽回了一丝亮度，可转瞬又暗了下去，“万一老太太不答应怎么办？”

　　“她不答应啊！”
　　苏眉翎作势将声音拉的老长，见破扇子又被催残了起来，半笑道：“那我就去求江洛雪。”

　　蒲扇再次悬在半空，这回只剩下一根扇骨。
　　墨玉听到那个‘求’字，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家小姐，是真的没把她当作仆人过，这样跌身份的话，说起来从不含糊。
　　“小姐，你别……”

　　“你可是又要问我，万一江洛雪也不同意怎么办？”

　　墨玉吞了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苏眉翎心里却清楚，随江江洛雪回京进丞相府是个绝好的机会，如若错过，也许…

　　也许，她不能否认江洛雪的出现是个机遇，但若没江洛雪，难道就不回去了么？

　　不!归程，她义无反顾。

　　也许，没什么好踌躇的，人生就是一场舍与得的征途，她有舍得下的，譬如矜贵，更有拿得起，就没打算再放下的，譬如，陪伴在身旁的这份亲情。

　　“墨玉，江洛雪从来都不是我们要回去的理由，她也不可能成为我们分开的借口。”

　　清音字字笃定，苏眉翎说着搭上墨玉肩头，“没她我们不也来到这了么？我们四条腿，还怕回不去？没剩下几日了，我们莫要再给姨娘添乱，且安安稳稳的把这几日过了，到时候，若能跟着江洛雪一起走最好，不行，我们就自己走。”

　　话是说给自己，更是说与墨玉。

　　墨玉顶撞白芷只因习惯了事事以她为先，以往除却父亲，便是军中的将军，墨玉也敢顶上几句，可今日早非夕比，这一点，她明白，墨玉也须得明白。

　　隔日，白芷告知江老太太应允了两人一同随江洛雪前去。

　　两个姑娘自是皆大欢喜。时间如流水，就当那最后的几日也如苏眉翎所言将要安安稳稳的度完时，她却无意中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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