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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正始十三年，八月十四。】
即将中秋月圆，月未满而将满，而一满则将亏，世上所有东西皆是如此，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皎洁月色温温柔柔平铺在雍京，我早些就让人将窗户打开了。她素来不喜欢熏香的味道，只偏爱花枝自然芬芳，素来也不爱牡丹海棠雍容，只喜桂香，是以我命人在建章栽种了许多桂树，只盼有一日能同她共闻桂馥。何况她衣裳上总是有淡淡桂花香味，也许是常年喜食桂花糕。如此一来，即便她不来见我，不能与她同处一室，只要我打开窗户，便总会觉得她在我身边一般。
今日她来见我了，实在是今年的一大圆满。
虽然我知道她来见我是为了什么事，但这并不妨碍我亲手替她摆上椅子。
“陛下……”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听的让我心头颤了又颤，被我打断。
“阿姐仍旧唤我阿绪便好。”
什么帝王尊严，在她这儿都是不存在的。
在她面前，我抬不起头，也从不想抬头，我甘愿俯首称臣，若她想要这王位，我都愿意双手奉上。
“阿绪。我对不住你。”
“何必这么说呢，庶人胤叛乱与阿姐何干。”
是的，我那残废的王兄造反了。看上去安安分分的人也是有大本事的。
咬人的狗不叫，所以我早就知道了。
“是我识人不清，阿绪本不必因为顾及我的颜面，留他一条性命与我和离的。合该死得干干净净，才以示天威。”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宗册之上，她从来都是郡主，没有一天是王妃过。
不过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然不能说出来。我总想着她若是我一个人的就好了。
留着他的性命只不过想让他看一眼，我治下的盛世江山罢了。
人有三六九等，当年他温文尔雅，又何曾瞧得起我。
蛰伏多年，贺胤就想当一只黄鹂鸟，想不到被青蛇咬断了颈。如今只能沦为阶下穷。
我是人间王，他却只能窝在鼠蚁满地的大牢苟延残喘。
这可比死了曼妙多了，也令我快乐多了。
当然我也不能告诉她，会污了她的耳朵。
“无事，我与他总归兄弟一场，他忘恩负义，我却不能无情无义。”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在笑我宽宏大量。但她其实也不是来替他求情的，他的什么都与她无关了，仿佛如此。我心里好受了许多。
“总归你是个好的，我一向明了。”
巩固住了在你心里我的完美形象，已是绝佳的事情了。
“如今天下昌平，父亲手中的东西，早有意物归原主了。今日便由我来给你。”
太祖宠爱公主，下嫁之人便是手掌兵权的赵国公世子。
我多怕贺胤叛乱之时他们会帮他，那便是我也要多折腾好久才能平复。
还好，他们帮的是我。
还好，算计之下贺胤不经意透露了当年的事，还好我当年只是作壁上观。
盘算多年才让他显出真面目，自然要让他万劫不复。
至于代价。
她不洁又如何，再嫁之身我也愿意娶她。这些事情又不能怪她，怪就只能怪，袁家的那位长子管不住自己的身子，只能怪那位小太后手段卑劣，也只能怪贺胤心狠手辣。
总归这三个人我都替她照料了，一个再也不能人事，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一个囚于大牢再难见天日。
我可真是一个体贴的人。
“放在姑母姑父那里我也是放心的。”
“父亲母亲多年竭尽心力，如今年岁也不轻了，便让她们颐养天年吧。”
“也好。”
我接过她袖中的东西，抬着眼看着她。
“阿绪，虽说父母在不远游，可我要走了。雍京太冷了，我有些倦了。再待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你要去哪儿？”
我忽然怔住不能动，心下有些慌。
从不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我想过许多的结局，有她释怀我们两相欢的，也有她终生不再嫁，不嫁，我便也终生不立后陪她，端看她事后面上情绪。
总归想让她知道自己的一片心，想和她携手相老。
如今我天下也有了，只缺一个她了。算计图谋这么久，真的只缺她了。
她却要走了。
“我也不知道，总归四处走走罢了。”
“那还会回来吗？”
“能回来了便回来吧。”
“哦……哦……”
案上装着温热茶水的玉杯不经意的被打碎，落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可我却不能开口挽留她，她想要的我从来不会不给，甚至还怕自己给的不够多，她想做的事情，我也从不想去阻挠她的心意，甚至怕她做的累了还想帮她一帮。
可她要走了，一别不知何年再见的那种别。
她总是个执拗的人，明明温柔似水，心智却又坚如磐石。
“阿绪，我有一事求你。只愿你看在我们年少的份上，不要为难浴酒，她……也是迷了眼。待我离京后，稍稍照顾我父母，总归他们年迈了。若是可以，我也愿意了了一生。可我总放不下，不得不走。是以只有拜托你了。就当我求你了。”
庆章暗地里帮扶了贺胤，却在最后倒戈。
原因我终究是知道的，又何必再为难她。
“好的，姑父姑母我自帮你照顾好，你若平复了，也别忘了我……们，早些回来。”
她点了点头。
我吞下了舌尖的话。
不敢说，不敢说出口的爱慕。
如今她心灰意冷，已不再相信情爱。我这份真心，只能淹没唇齿间，永远留在我心里了。
“你恨他吗？”
“恨什么，一个可怜人而已。”
那你会恨我吗？
若你知道了，是不是也只会觉得我是个可怜人而已。
她这么好，我甚至觉得配不上她了。
“天也黑了，一同用个膳再回去吧，明日中秋你便好好同姑父姑母用，这中秋宴会不办也罢。”
“嗯。”
摆好菜式后，遣退了所有宫人。
她爱吃热气腾腾的菜，御膳房总是温热着才送来。这几日我总怕她忽然来，是以吩咐了御膳房，菜烫着送来。
我为她端茶送水，我已经习惯并喜爱侍奉她了。
我还想为她做许多事，可我没有资格。
是人间唯一的皇，在她面前，也没有任何的资格。
用完膳后她便走了。
我眼里一直是她青碧色的月华裙。
紫玉镶金的玉兰花样步摇微微颤。
在我心头微微颤。
苏绣的鞋踩在一如往日皎白纯洁而静谧的月光之上。
也仿佛踩在我心上，将平静无波的心踩出点点痕迹。
我都爱她，是从年少到如今，一晃便是数二十年的爱。
可我甚至不敢看着她问出一句，此别是不是再无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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