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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正始八年,梅月初六。】
今天我生日,民间称为千秋节,是要庆贺,歇息在家的日子。
但我不太明白,明明是我的生日,为什么我还要在这里看着这些我并不太喜欢,甚至有些厌烦的脸。
可我不能问,因为我是皇帝。
高手话不多,皇帝更要是个体面的人。
作为一个皇帝,我认为自己挺适合的,兢兢业业,做的也不错。
虽然世上总有许许多多人故作清高的嫌弃皇帝这个位置,讲着高处不胜寒,不如归家做农夫,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亦或是说着诸如皇帝老子都不如他快活这般浑话。
并且我自己有时候夜半梦醒,也会装模作样的自哀几句。
然而,让我把这个位置让给其他人,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不是说他们做的不会比我好,虽然我觉得是真的不会比我好
而且呢,主要是我家这个王位,能继承的人不多。
老爹是个妻管严,或许他并不是真心想当一个妻管严,然而他大老婆袁恭锦一人独霸后宫,结果就是原本的佳丽三千,龙子龙孙遍布天下变成子嗣惨淡,至少作为皇帝,是真的惨淡,堂堂皇帝竟只有二子二女。袁皇后生不出儿子,所有人都不准生儿子。我也是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苟活下来的。此中各种辛酸便不与外人道,至少我如今都记得舌尖污泥的味道,隐隐还有江南锦缎苏绣针线,并一颗圆润光洁的珍珠的味道。
不过我至少是苦尽甘来。看看下头那个兄长,白白的废了一双腿,从此不良于行,什么也得不到。
不过,他也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
毕竟作为皇帝,我是不能去抢嫂嫂的。但作为男人,我是十分觊觎那位嫂嫂的。
此种各种不必多说,反正也都是往事。都已在秦宫的春夏秋冬里被磋磨成了沙,风一卷具消散。
除了我仍旧恋慕她的那颗心。
她今天也来了,是这场寿辰宴席唯一令我欢愉的理由。虽然是以我异母兄长的妻子的身份来的。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她能来就让我觉得是无上荣光了,像虔诚的信徒见到佛光真迹。
她就是我的佛,而我是她此生的信徒。
“臣祝陛下千秋永盛,特奉上亲手栽种花叶万年青一株。”
她的丈夫同她一起奉上给我的贺礼。她微微屈身,身姿曼妙,是我魂牵梦绕的样子。
“多谢王兄了,寡人甚喜。”
恭王同她一起抬头。她落后于恭王半步,带着轻轻浅浅的笑意,如春日里盛放的桃花瓣般的唇,微微翘,脸上还有着年少就存在的小酒窝。
我即将醉倒在她的酒窝里,或许已经酣眠。
她可真漂亮……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人了。
当然相由心生,她也是我见过的最纯真善良的女子了。
“妾身听闻恭王妃善舞,今日是陛下千秋,王妃何不以舞相乐,添几分喜气呢。”
是我的妃嫔说出的话。
以舞取乐该是舞姬的事,我的姑娘这般金贵。
幸好那手串结实,没有在这样的时刻挣断在我手心落到地上去,不然静谧的大殿发出玉珠落盘清脆的声音,那就太过不好看了。
虽然心里怒不可言,但面上还是要无风无浪。
我不能说话,甚至不能让人发现我在生气。
只因这妃嫔是我的宠妃,名字唤什么我记不太清了。总归是姓程,封号珍舒,我总唤她珍舒,名字却是不紧要的。
“臣妇今日饮酒过了头,怕是会扰了陛下雅兴,还是作罢。”
她站了出来,却没有看向程氏,是对我说话。
我还没开口,就听见了右下的人说话,语里是我能清楚听明白的不屑。
“程昭仪想看?既然恭王妃身体不适,孤倒听说你自个儿跳的也不错,也让孤同陛下、太后乐上一乐?”
是我那嫡出的姐姐,也是我父亲唯一的嫡出子女,如今的庆章长公主贺浴酒。
一贯是个不饶人护短的人,尤其是她还是这位皇姐的密友。程氏将矛头指向她,怪不得庆章要开口的。
我虽也想讽上一两句,却实在没机会。
我轻声咳了一句。
“无事,王嫂你坐下吧。昭仪有孕,皇姐若想看,改日来宫中让司舞坊的人排一场有意思的,再看也不迟。”
我清楚的看见庆章横了我一眼,凤眼翻出一个挺精巧的弧度。
我知道,是在说我没出息。她素来是看不起我的,即便我当了皇帝,在她心里也仍旧是那个听她一言,就只能伏地舔干净她绣鞋上污泥的卑贱人。
只是我已经不在意,迟早有一天我会把这双美丽的眼睛摘下来酿做酒给最贫贱的人喝上一壶。
就有一点点心烦。我的姑娘哪里喜欢舞,她总觉得练舞太累,只喜欢看,她喜欢的是箜篌,清清泠泠的声音,我正好寻来一把凤首箜篌想今天送给她。
可惜如今送不出去了。眼风扫过程氏,她已闭口不言,脸色有些泛白了。
只我必须护着她,或者说必须让人看上去觉得我在护着她,当然我也是真心实意想护她一护的。
我低下眼,用没人能看见的眼神偷看了她一眼。
还好她没有生气,当然我也知道她不会生气的,她从来不为无关紧要的人生气。
这场宴席散的太快,快得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名头来留下她到含章殿说上一句话。
所以我只能和程氏在建章宫说上一两句话了。
白烛微晃,四下的人都已被我遣走,整个殿内只余下从相对开着的木窗灌入的阵阵寒风。
与我和她。
我提笔仍在写,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
她仍旧跪着,像我请安的时候我便没有喊她起来。
冬风瑟瑟,千秋台上那个怜惜过她身孕在身,不宜起舞的人仿佛不是我。
毕竟那个柔情的人,怎么会让一个有孕之人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呢。
不过那个人也的确不是我,或者说不是如今的我。谁理她有没有孕呢,宫里这么多人,我哪怜惜的过来。至始至终,我在意的也就我的姑娘一个人。
何况她今天还想贬低我的姑娘。
“你都清楚了?”
待满满一页写完,白烛燃过半,我才低着头开口问。
“陛下想让妾身知道,妾身便知道。陛下不想,妾身便不知。”
她声音仍旧稳重。
“程氏。”
“陛下不唤珍舒了?”
我抬起头,肃脸无言。
她目有痴恋,声音曼曼。
“陛下总唤妾珍舒,封号也拟的珍舒。总以为是珍爱、舒怡,现下才知这么多年是妾会错了意,是后宫姐姐妹妹会错了意。如今却想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才让陛下赐了这两个字呢。”
我懒得说。
“若是妾没有不经意看见,陛下是不是要瞒妾一生。满屉子的画卷,妾还以为是谁让陛下求而不得呢。也是,天子眷恋自己的皇嫂,多荒唐的事情啊,谁能信呢。便是妾也不信的,只是如今不得不信了。可是陛下,她金贵万分,于您而言多么适宜,您为何不立她为后,偏要来糟蹋妾的心。”
我也想立她为后啊。
“如此,陛下当年何必执起我的手,何必骗我,何必欺我,又何必给我希冀却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妄。你是天子啊……何必呢?”
“你长得有几分她的神韵。”
对于她所说的我与她的往事,我已全然不记得了。
人总是这样,对于上心的念念不忘,对于不上心的片刻就忘得彻彻底底。
“妾便是在您心里做了这么多年她的影子吗?”
程氏已歇斯底里,瘫坐在了地上,我也不说她无礼一事,却纠正道。
“你怎会是她的影子。”
程氏虽有几分她的神韵,可是若要当她的影子,她的替身,却实在不够格。
只不过有几分像的假花罢了,怎么配当她的影子,怎么配与她相提并论。烛火光辉怎可与日月相提并论?
“妾,明白了。”
“珍舒二字,如今想来,你实在不够格。明礼才该衬你。”
“嗯。”
于众人面前为难我的姑娘,又怎么配再用与她一样的“珍”字。想来是我这几年所谓的宠爱令她迷花了自己的眼。原给这样一个尊贵的字,也是她那几分气韵,同我的姑娘一般的气韵,便该是我的姑娘的,这个珍字是属于那几分气韵的。
可惜了,终究是个不惜福的人。
明礼,明晓自己的位置,恪守世间的礼仪,我的礼。
人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的。
我又低下了头看着那宣纸。
“退下吧。”
“陛下……可记得妾的闺名?”
自然不记得。
我没有抬头。
我今日却已不想见她了,她身上那几分神韵也仿佛消失的无影无踪。
后宫果真是个吃人的地方啊。
她出去后阖上了门,我便令小宦官起草了一份册封的旨意。
从珍舒昭仪到明礼夫人。
莫大的荣耀。
程氏如今仍是我的宠妃,面上面下都是。
我可是真心实意宠爱她的。即便她当众驳了面子,得罪了恭王,得罪了恭王妃及她的母亲大长公主,也仍旧无所畏惧宠爱着她。不责不罚,还要封夫人。
只是多大的荣耀,就要背负多大的算计。
这一向是宫里亘古不变的规矩。
我抬头看向窗外,细细扬扬的飘起了雪。一如我当年初见她时。
她真如雪般洁莹,只希望这雪不会冷着她,不会滑了她归府的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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