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糟糠妻

　　张易之屋里，凤眉奉上了两碗霍山黄芽，又瞪了瑾娘一眼，这才黑着脸退到了角落边。瑾娘啜了一口茶，在方阿拾的催促下，慢条斯理地说：“你嫁进来也半月有余了，可曾注意到，这家中的男子，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男子？”方阿拾皱起小鼻尖，努力回想了一番。“这些日子里，我见过的多是女子，男子么……除了郎君与阿兄，其他还真不常见到。”
　　“三郎屋里的长秀，见过么？”
　　“那倒是见过的。”
　　“你看他，长得如何？”
　　“唔……还成。”
　　瑾娘掩嘴轻笑。“虽不及郎君，但与外面的男子相比，长秀的模样也算得上出挑了。”
　　方阿拾忽然想起，方阿娘初到时曾感慨：“这张家不止郎君几个长得俊，连下人们不论男女，也都个个生得跟画里人似的。大户人家，果真是不一样的。”此时再联想瑾娘这一串引子，方阿拾似乎有些明白她寓意何在了。
　　“你的意思是……这家中的男子，长得都很好？”
　　“嗯。知道为什么吗？”
　　“这有什么稀奇的。”凤眉撇了撇嘴，“主母一贯最好面子，喜欢找模样好的人来伺候，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瑾娘冷声回她：“那得看是怎么个伺候法了。”
　　“……你休要再胡说八道。”
　　“人尽皆知的事，算哪门子胡说八道？”瑾娘白了凤眉一眼，重新转向方阿拾：“阖府上下十五个下人，其中七名男子，年纪最小的十八，年纪最大不过二十七，每一个都生就了一副百里挑一的好皮囊——你说这是为什么？”
　　方阿拾打了个冷战。“我，我不好说。”
　　瑾娘嘴角一咧。“分明就已猜中了，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阿家她，就是贪恋男色不错。”
　　凤眉忙起身关紧了门窗，回来时气呼呼地说：“你不要和娘子说这些。就算主母贪恋男色又如何？和我们又没有任何干系。这些事，我们不想听。”
　　“不，我想听。”方阿拾向瑾娘又凑近了一点，“你是说，这家中的许多下人，都和阿家……”
　　瑾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知道就好了，别说出来。”
　　“不是空穴来风？”
　　“自然不是。”瑾娘笃定地说，“因为我见过。”
　　“你见过？”
　　“哎，没见过他们做那事。但我看到过，深更半夜，大郎身旁的小厮赵申，还有我们那屋的冯春，都曾从她屋里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且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可不就是干那事去了？”
　　“但……阿翁呢？阿翁可是跟阿家住一屋的呀！”
　　“怎么，凤眉不曾和你说过么？”瑾娘有些惊讶。“阿翁和阿家已经许久不睡一块了。阿翁晚上，都是睡在那院东厢里的。”
　　方阿拾看向凤眉，眼神略有些责备的意思。凤眉只好解释：“娘子没问起，我也就忘了说了。他们确是感情不睦已久，我随大娘子嫁过来时，他们已经分房睡了。”
　　“是阿翁不喜欢阿家么？”
　　瑾娘答：“算……是吧。这里头，还牵扯到了六郎的事。”
　　“怎么个牵扯法？”
　　“六郎是庶出，这你总该知道吧？”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瑾娘才继续说：“阿翁和阿家，之所以闹成今日这般，原因都出在六郎的娘身上。”
　　说到此处，竟连凤眉都开始感兴趣了。“怎么说？”
　　“这可又是一桩陈年旧事了。”
　　谈到了兴头上，瑾娘就把自己从府里老人听来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说，阿翁年少时，和他定了亲的，并不是阿家，而是他青梅竹马的姨表妹，姓徐，大伙都叫他徐家娘子。”
　　“这个徐家娘子……”
　　“嗯，就是六郎的娘。”
　　徐氏自幼养在张希臧家中，二人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两人的婚事也就顺理成章地定了下来。徐氏在张家，十数年来像对待双亲一样侍奉张家二老，张家人也一直拿她当儿媳看待，用瑾娘的话来说，“这门亲事，本该是板上钉钉了才对，只是不想，世事难料……”
　　正当两人到了足以成亲的年纪时，韦氏忽然从半道上杀出，搅乱了整个局面。听老人们的意思，似乎是韦氏一厢情愿地恋上了张希臧，并且使了些不为人知的下作手段，硬生生地把张希臧从徐氏手里抢走了。
　　“抢？这，如果不喜欢的话，还能怎么抢？”方阿拾听得瞠目结舌。
　　“啧，”瑾娘露出了鄙薄的神情，“男人么……”
　　没过多久，张希臧和韦氏就成了亲。初始时，两人相处倒也还算和睦，三年间，韦氏接连生下了张昌期和张昌仪，本以为地位就此巩固，却不想还是被徐氏在背后捅了一刀。
　　那徐氏，从小就深恋张希臧，即便张希臧娶了韦氏，她也始终不肯另嫁他人。张希臧一方面对她心里有愧，一方面又对她旧情未了，索性就将她纳作妾室，并且安置在外，成了所谓的“外室”。
　　先前也曾说过，唐代男子姬妾成群，是很常见的事。然而妻妾们同居一室，姬妾地位微贱，若妻子过于凶悍，对姬妾施虐，丈夫也对其无可奈何。因此，男人们就想出了另外一个招数，把心爱的妾安置在外，住处称“别院”，妾称“外室”，将妻妾隔绝开来，多少能换得一些安宁。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张希臧才没有把徐氏带回家中，而是另外给她找了个住所，以保护她不受韦氏欺侮。
　　可惜的是，即便做到了这个地步，张希臧的期望依然落空了。原因很简单，就是——
　　徐氏怀孕了。
　　徐氏怀孕的时候，韦氏虽然已经生下了张易之，但之后怀上的一胎却不幸小产了，也因此，徐氏怀孕的事情，给韦氏造成了极大的精神刺激。清楚韦氏脾气的张希臧，对于徐氏怀孕的事，还刻意对外隐瞒了一段时间，就是怕韦氏会因此前去找徐氏麻烦，所以一直到了孕事足有七个月，实在瞒不下去的时候，韦氏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说句老实话，要换做是我，杀了那女人的心都有了。”瑾娘评论道。不管韦氏当时是否真动了杀机，但以她的坏脾气，盛怒之下马上就采取了报复式的行动。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长安城里大雪纷飞，韦氏顶着风雪，带了数名家丁，趁着张希臧白天到官署料理公务时直接上门寻衅。虽没有正经动手，但难听的话应当也没少说，是夜，受到了惊吓的徐氏动了胎气，早产下了一名男婴，也就老六昌宗。
　　至于徐氏……
　　在拼尽全力生下了张昌宗以后，“元气大伤，最终也没有扛过去，天还没亮，就香消玉殒了。”
　　故事讲完了，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凝重。方阿拾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我要是阿翁，或许就此恨死阿家了。”
　　“恨又如何？他奈何不了阿家的。说到底，阿家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娘子，徐氏只是个妾，命微贱得很，没有哪条律法会因为一个妾而去难为正妻的。”
　　或许是联想到自己同为妾室，身份微薄，瑾娘的表情变得有些黯然。凤眉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对了，徐家娘子不在了，六郎如何处置？”
　　“自然是带回府里教养了。不过，大概也是因为不足月的缘故，六郎一直体弱多病，因为全身长满了毒疮，所以一直不敢出门，这个传言，想必你们也听说过吧？”
　　避开了凤眉灼人的目光，方阿拾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传言，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
　　“大约是真的吧，”瑾娘说，“因为告诉我这些事的那个老婢子，她也说她见到过六郎。”
　　“真的是满身毒疮？”
　　“嗯，说是他七岁时，在白天的院子里看到的，一身的毒疮，有些还溃烂了，特别吓人。”
　　“七岁至今，一直无药可治么？”
　　瑾娘看着方阿拾，忽然促狭一笑。“治？为什么要治？我要是阿家，压根就不会想要给他找医师。”
　　凤眉也说：“毕竟，那可是小妾的种……”
　　“那阿翁呢？阿翁怎么也不管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翁对郎君他们都冷淡得很，兴许对六郎，也就不过如此了吧。”瑾娘整了整衣衫，接着道，“不管怎么说，因为这件事，阿翁与阿家，算是彻底结下仇怨了，虽然同在一屋檐下，但两人早已形同陌路，除了家中一些要紧的事务，也很少说过话。”
　　“所以，阿家才会拿那些个年轻的小郎君聊以慰藉。”
　　“怕也不仅仅只是慰藉而已。”
　　“那还能是？”
　　“报复呀。故意与各色男子有染，以此对阿翁进行报复，这倒也像是阿家的性情会做出来的事。”
　　“那，阿翁也是知道的？”
　　“应当是知道的，只不过不想搭理罢了。”
　　“阿翁不生气？”
　　“气？”瑾娘再度失笑，“你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心爱的男子怨恨她，对她心里有气，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要是阿家，最怕的，就是他连气，都吝于撒在我身上了。这才是最叫人心寒的。”
　　瑾娘走后，方阿拾坐在屋里，捧着《相思怨》发呆了一下午。凤眉将晚饭一一放在案几上，说：“瑾娘那些话，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假，娘子听听就罢了，切勿太放在心上。”
　　“凤眉，”方阿拾皱了皱眉头，拉着她坐了下来，“有一个事，今早我就察觉到了，就是当着瑾娘的面，我不敢说。”
　　“什么事？”
　　“她说的那些阿翁与阿家的事情，跟我看的这本《相思怨》上写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
　　“《相思怨》？”
　　方阿拾点头，把小说递给了她。“你瞧，书里这亓公子和月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被许慧娘坏了姻缘后，亓公子娶许慧娘为妻，后又把月娘置做外室——除了名字不太一样，其他几乎都与瑾娘所说的故事如出一辙。再有，就是这本《相思怨》不过只是上册，仅写到了月娘难产生子那段，之后的就没有了。”
　　凤眉接过她手上那本小说，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娘子你看，那瑾娘果然是胡说八道的，拿了个传奇小说的故事就想糊弄你，以后，咱们可别跟她来往了。”
　　“但我又觉着，她不像是在糊弄我们的样子。尤其是她说到阿家的事……”
　　“他们之间，确实不如平常夫妻那样恩爱，可娘子真的就相信，主母会做出那些道德败坏的事情么？”
　　“我……”
　　方阿拾欲言又止。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令她觉得，说不定瑾娘的话是对的。
　　假如韦氏暗地里真的与府里的男子们都暗通曲款……
　　那么，她深夜到访张昌宗屋里，会不会也是做一样的事？
　　如果是为了报复阿翁与徐氏，那么，染指他们的儿子，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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