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一家人

　　其实早在把英语列入人生十大最难事top榜之前，赵囤囤差不多认为语文作文是就人生最难以跨越的一座高峰了。可惜人生的险峰只会一座比一座更险更高，为小学作文哭过之后再遇到中学英语才发现自己当初哭早了。

　　还没到考虑遣词造句的境界，只是要求说一句成分齐全的圆满话都够他咬坏几只自动铅笔。什么写人啦，状物啦，记事啦，再到要求高一点的抒情和议论，赵囤囤倒是毫不偏心，样样苦手。

　　小孩子能有意识地看到，听到，感受到已经不是易事，何况表达是多少人一生都想学会的高级本事。赵囤囤喜欢爷爷，尤其喜欢在周末去吃爷爷做的担担面，爷爷笑起来眼角的纹路蜿蜒进皮肤和额角新长出的白头发里，像蛋糕房新烤出炉奶香面包上黄褐色的褶皱。他完全清楚爷爷是谁，却在作文题目是《我的爷爷》时，对着纸上的空白方格缴械投降，屁股上带了刺似的在方凳上扭得“吱哇”乱响。

　　爷爷做的担担面是自己手擀的，一根面条就着酱汁吸溜进嘴里，满嘴都是酥麻麻的肉酱香汤。汤上附着的一层清亮的红油每每会让他的衣服前胸遭殃，妈妈回家洗衣服时总要念叨好一阵子:“你看你是不是嘴有个豁口，怎么吃饭老漏汤？啊？不过说回来爷爷做的担担面是真好吃……老赵！老赵！啥时候让爸把他那手艺教给我啊！”

　　麻烦的担担面，好吃的担担面，爷爷的担担面和妈妈的担担面。赵囤囤趴在书桌上滚来滚去，悲哀的发现不仅作文没憋出来一行字，而且肚子还越来越饿。

　　门外适时响起的敲门声拯救了赵囤囤即将被馋虫占领的大脑。

　　他跑出卧室打开门，看到李壹抱着个大碗站在门口，碗里是还冒着热气和香味的红油靓汤面。

　　“担担面！”

　　他妈妈闻声出来:“是李壹呀！有事吗？”

　　“张嬢嬢，我妈妈自己做了担担面让我过来送一碗。”碗外面垫了一条湿毛巾，李壹端的有些吃力。

　　“诶呀！真好~”张牡丹接过碗，“我正想着担担面呢，谢谢你妈妈和你。”

　　“我也正好想吃！”赵囤囤蹦起来，“李壹你妈妈是神仙吗？就是那种能知道别人想要什么的。”

　　“瞎说什么！还不快跟人家李壹说谢谢！你就知道吃！”他妈妈推了赵囤囤一把，而后进到厨房把面倒进自家碗里，又从保鲜袋里拿出早上在市场称的一大块凉粉，切了一大半放进李壹家碗里。

　　“去，”她把碗塞到自家儿子手里，“你和李壹一起送过去，记得谢谢李嬢嬢。”

　　李壹把碗从赵囤囤手里拿过来自己端着，给他使了个眼色后，乖巧地问囤囤妈:“那，张嬢嬢，能让囤囤在我家玩一会儿吗？”对方这时心情不错，摆着手就允了。

　　一出门两个贼小子那副装出来的乖巧相就垮了，尤其李壹，前一秒简直五讲四美好孩子，下一秒就大剌剌垮着一张脸吐槽。“作业不写完我妈根本不让我玩，快写死我了——”

　　赵囤囤听到他话头不对，赶忙问:“所以你这是……写完了？”

　　“对啊。”

　　“我去！”比自己没写完作业更惨的是半斤八两的好朋友都写完了，而自己还在晒网。赵囤囤刚刚还因短暂逃离作文而兴奋的心情一秒给呛了回去:“我还没写完！作文怎么这么难写啊——？”

　　时年少儿频道在重播引进的日本真人儿童剧铁甲小宝，赵囤囤虽说和李壹窝在李家沙发上，正边啃苹果边看蜻蜓队长说那套万年不变的说辞，但他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活像刚刚被鲨鱼恶霸抢了和平星。李壹看他那眉头皱的能摆下三颗小金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囤囤你到底咋啦？苹果吃到虫了？”

　　听到这话赵囤囤差点一口苹果肉噎死，瞪着李壹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高兴啊！”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李壹表情真诚的赵囤囤差点就信了。“快说出来让哥高兴一下。”

　　“滚远！”赵囤囤气得脸都鼓了起来，李壹则觉得闹这人玩是在太有意思，笑的更加丧心病狂。

　　“好啦，”眼看赵囤囤已经跳下沙发要往门口走，李壹赶紧一把把人拉住：“我开玩笑的好不？不就是作文嘛……”他压低声音，“我把我作文书借你，你也去抄一篇不就行了。”

　　“你是抄——”“嘘！”

　　李壹把手指抵在赵囤囤嘴上，左右看看发现主卧里的妈妈没注意到外面这点响动才安心放下手。他拉起赵囤囤的手，说：“走，去我房间。”

　　他把那本《小学生优秀作文》从书架上拿下来，俨然一个准备讲解的小老师，只可惜这老师本身也是个半吊子小毛贼。“这本书里就一篇作文叫《我的爷爷》，我已经抄了，你千万别抄那篇。”

　　“那我……”赵囤囤听他这么说有点着急。

　　“你别急啊，”李壹狡黠地眨眨眼，像个煞有介事的江湖骗子：“这里不是有很多写家人的作文嘛，你抄一篇，把里面写的人都改成爷爷不就行了？”

　　时值初冬，成都是连着好几天微茫茫的阴雨天，湿气中笼上了一层自北疆飘荡而来的寒意。汤面的热辣解湿重，而幼年时不乖巧的小诡计带来的侥幸窃喜让沉甸甸的光景轻易就活络起来。

　　事发于三天后的作文讲评课，自打老师抱着一摞作文本进来，赵囤囤就觉得老师眼镜片背后的目光时不时往自己这边扫，带着严肃的责备意味和一点点的无奈。

　　老师把作文本放在桌面上，清了清嗓子说：“上一次我们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爷爷》，很多同学都写的非常认真，让老师好像隔着作业本都能看到你们爷爷的样子；但也有一小部分同学态度非常不认真，甚至闹了笑话……”她把目光落在了赵囤囤身上，赵囤囤随着那道目光僵坐在凳子上不敢动，心几乎吊到了嗓子眼。

　　“赵囤囤——”

　　完了。是祸。躲不过。

　　“你上来给大家读一下你的作文。”

　　赵囤囤站起来极不情愿的往讲台上走，步速好像他才在学走路。临离开座位前还听到李壹在后面压低了的声音：“你抄的哪篇啊？不会露馅了吧？”

　　讲台仿佛一个上帝视角，然而赵囤囤此时更像一个面临“审判”的被告，在台下几十双探照灯般眼睛的照耀下，赵囤囤看到李壹好像有些担心但似乎又在憋着笑期待的表情，在羞怯之余多了几分生气。他蚊子叫状的声音随着爬格子的目光低低传了出来：

　　“我的爷爷。”

　　“我有一个好爷爷，我非常喜欢他。”

　　“……每天放学回家，爷爷都会穿着白底小红花的连衣裙迎上来拉着我，要和我玩游戏。”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老师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再听一遍还是又气又笑，捂着嘴在讲台侧边抖。

　　“……妈妈每次都说爷爷还小不懂事，但我知道他很爱我，上次他过5岁生日，我因为上学没办法一起庆祝，他还特地给我留了一块蛋糕。蛋糕真好吃呀！这么小就懂得分享的爷爷真可爱……”

　　赵囤囤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以肉眼可见速度红了起来，头也越来越低。

　　旁边老师勉强止住笑，让夹杂着笑声和说话声的教室安静下来，说:“写作业不能偷懒，不然不仅自己学不到知识，还有可能会闹笑话。”她转身看向赵囤囤，“知道了吗？”

　　赵囤囤咬着下嘴唇点点头，刚才憋红的小脸又一阵泛白。

　　“好了，下去吧。”

　　这句话就像特赦令，赵囤囤逃似的小跑回座位上，随便翻了一页课本把头埋进去，一言不发。后面李壹自他下来就一直戳他的背，直到下课赵囤囤也没理会这恼人的“骚扰”。

　　一下课李壹就“蹭蹭蹭”几步跑到赵囤囤座位前，一把抽掉他那“遮羞”用的课本，把头抵过去。“囤囤，蛋糕有多好吃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囤囤那好不容易平和一点的脸色又烧起来。

　　“你走开！我再也不理你了！”

　　李壹自知理亏，毕竟这馊主意是自己给出的，而且他俩一起“作案”，受罚的却只有赵囤囤一个人的确有点不公平。他挠了挠脑袋，讪讪地退回到自己座位上，不一会就被别的同学喊出去玩了。

　　直到放学李壹真的没有再闹他，也没有找他，连橡皮掉在前边地上也是自己蹲下去艰难够到的。赵囤囤因为作文的羞耻感消散了一些，却没由来的加上了一层生气，生什么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等到放学时李壹却又凑了过来，手里拎着印着学校小卖部标志的塑料袋。他一上来也不道歉，就把那塑料袋连同一袋小零食往赵囤囤手里一塞，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看都不看抄一篇《我的妹妹》啊，太傻了吧。”

　　“你还说这事！”

　　“好好好，不说了，那你能别生气了不？”他偏头，又可怜巴巴地补上一句：“这是我所有零花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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