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

　　陆盈心跪在椒房殿内，被皇后等人审视、严肃、愤恨的眼神灼出一身虚汗。她用力掐掐手背，疼的抖了一下。
　　不是梦。
　　昨日，当她听闻董华被抓的消息，顿时不知所措。她没料到计划会失败。原本她是让董华携火油前往静心斋，先杀死看守的黄门，再点迷香，然后用黄门身上的钥匙开门进去放火。等秦蓝梦被烧死后，萧夫人定会成为头号嫌疑人，就算她洗清了嫌疑，人们也会觉得是秦蓝梦不慎打翻灯台所致，怎样都查不到她陆盈心头上去。
　　不过，她担心秦蓝梦诡计多端，即使大门紧锁、窗子被烧，秦蓝梦也有可能逃出生天。于是她命董华放火后在斋外守着，一旦看到秦蓝梦出来，就取其性命，再将尸首抬回斋内。
　　陆盈心千算万算，却怎么也没算到秦蓝梦会武，且比董华武艺高超。
　　当然，秦蓝梦及时隐瞒了这个事实，她贿赂了见火光赶来的侍卫，让他们对外人说：他们赶到时，看到董华要刺杀秦七子，便合力将董华制伏。
　　董华被带走审讯，数道酷刑让他第二日便开了口。
　　陆盈心被带到椒房殿，由皇后审讯。秦蓝梦、穆媆萍、沈翠微、杜英泉、刘曦月作为被其害过之人，也一同在殿中旁听。
　　“陆长使，”皇后沉声开口，“董华已尽数交代，破坏木架、对嫔妃下毒、火烧静心斋皆是你所为，你对此可有解释？”
　　“中宫，妾冤枉，仅凭一个侍卫之言，您便认定是妾所为吗？”陆盈心做着最后的挣扎。
　　“若他只是个普通侍卫倒也罢了，可他与你是何关系，你不会不清楚吧？”皇后道。
　　陆盈心中一惊，却仍面不改色：“恕妾不懂中宫所言。”
　　皇后冷笑：“你以为隐瞒到底，我就不能查出？董华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对他无情，他却对你有意，没错吧？”
　　见陆盈心表情愈加惊恐，皇后继续冲击她的心理防线：“董华已全部招了，你的贴身侍女玉屏也在受审。你可以现在招供，也可以等玉屏吐口之后再招，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皇后命人为自己与秦蓝梦等人端上茶点。众人一边品茶，一边看着跪在坚硬地砖上的陆盈心，仿佛在看一只猴子。
　　半个时辰后，宫人呈上玉屏的口供，比起董华说的又多了一些细节，包括陆盈心用董华送的相思豆手链下毒、事后又让她将手链烧掉之事。
　　看了玉屏的供状，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正式表演高台舞之前，穆媆萍对此事守口如瓶，只因一宫女在与桃芳阁宫女闲谈时说溜了嘴，才会让陆盈心有机可乘。
　　陆盈心的心理防线终于被攻破，不仅是因真相曝光，最主要的是——太后到现在也没派人来救她，看来，她已成弃子。
　　皇后一脸愠色，正准备开口判罪，突然一柔婉清亮之声传入：
　　“等一下！”
　　众人向门口望去。
　　“高长使，你怎么来了？”皇后问。
　　高雪涵挺着肚子，向皇后行一礼，朗声道：“中宫，妾是为陆长使之事而来。陆长使是妾的姐妹……”
　　“姐姐，救我！”陆盈心拉住高雪涵的衣角。
　　高雪涵对她连看都不看：“所以被她陷害，妾尤为痛心！”
　　皇后皱眉：“怎么，莫非陆长使对你……”
　　“中宫请看。”高雪涵命人端上一盘糕点，再押上一人，“这是妾所用的点心，里面掺了大量五行草汁。不止如此，妾平日的饮食中，都掺入了此物！经妾调查，是陆长使买通了雨露台的宫人，意图害妾小产！”
　　陆盈心面如死灰，抓着高雪涵衣角的手缓缓滑落。秦蓝梦等人窃窃私语，谴责着陆盈心的凉薄。
　　“岂有此理！”皇后拍案而起，“你胆敢谋害龙胎！”
　　陆盈心的脑子已僵，听不到皇后的斥骂。她不知道，当日与高雪涵决裂后，高雪涵就预感到她要使坏，于是在各方面倍加小心，一早便发现了饮食掺入五行草汁的事情。
　　这一次，高雪涵再也无法容忍她。
　　皇后怒不可遏，好容易骂完，微喘着瞪着陆盈心。陆盈心刚开始还沉默不语，被皇后一顿痛骂后，嘴角忽然抽动起来，然后慢慢咧开，最后仰头大笑。
　　“中宫好生义正言辞，”陆盈心笑道，“还有你们，个个摆出一副正直的嘴脸，难道你们的手都是干净的不成！”
　　“她们若犯事，我照样会处置。现在只说你的问题。”皇后冷声，“你是承认自己所犯罪行了？”
　　“对！就是我！我只是不想让陛下被旁人夺走，有错吗？中宫你身为皇后，每日端庄持谨，何曾还有半点小女儿心思，又怎会理解我的痛苦！”陆盈心说完，又指向秦蓝梦，“还有你！你个沽名钓誉、贪慕虚荣的女人！每日想着争权夺利，根本不知情为何物！我入宫以来，每日都想着陛下、盼着陛下。我希望陛下身边只有我一个女人！所以，每当陛下去我那里，我便无比欣喜。若陛下不去我那里，我只能安慰自己，说陛在辉阳殿批折子。我知道这是梦，可即使是梦，也能让我在这冰冷的宫廷里获得一丝温暖。可是、可是……”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可是那天，陛下明明答应陪我过生辰，到最后，却与你在湖边把酒言欢，偏偏还被我看到！都怪你……我的梦，就这样被你击碎了！”
　　秦蓝梦无奈道：“是陛下自己去找我的，又不是我请他的，怪我咯？”
　　一旁的刘曦月道：“所以你就用别人的血来填补你的梦？陆长使，你真糊涂，你入宫时，难道不知陛下身为皇帝，定会三宫六院？你的梦是被现实击碎的，何苦要来怪别人！”
　　“你住口！”陆盈心吼道，“一个没见过陛下几面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能吗？”
　　“为了陛下？说得好听！”穆媆萍竖眉，“你害我险些摔断腿，也是为了陛下？”
　　“当然是啊，陛下怎能沉溺于淫/歌/艳/舞，我是在帮陛下静心！”陆盈心阴森森地露出两排牙，“穆七子，我也是在帮你啊！你身为大家闺秀，跳舞有失身份，我让你断腿是为了让你严守女德，光耀门楣，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啊！啊哈哈哈哈哈！”
　　“你疯了！”沈翠微厉声道，“若你也遭此残害，你会有何感？”
　　“不劳您费心！”陆盈心张狂道，“我比你们聪明多了，怎会为人所害呢？你还是担心下你自己，下次别被人毒死了吧！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杜英泉开口了：“姐姐不必和她多言，一个疯子能把所有的歪理邪说当成正理，多说也无用。”然后对皇后道，“中宫，陆长使纵然有罪，但念她对陛下一片真心，还是从轻发落吧。”
　　“杜七子变得好快，当初中毒后没多久，你不是还求中宫严惩下毒之人吗？”刘曦月道。
　　“这……毕竟过去多时，我的气也消了不少。”杜英泉解释。
　　“好了！”皇后威严道，“如何惩处，我自有定夺！长使陆氏，歹毒善妒，残害嫔妃、皇嗣，着打入……”
　　“慢着。”一清冷男声缓缓飘来，“皇后身子不好，还是少为此事忧心费神。此人就交与朕来审问。”
　　众人急忙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陆盈心看着步入殿内的楚逸，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楚逸无视她，直接向皇后走去。
　　“陛下，您要管理国政，后宫之事交给妾即可。”皇后道。
　　“皇后刚才所述的陆氏罪行，的确为后宫之事。”楚逸肃声，“但其与太后沆瀣一气，左右大越用人，就非后宫之事了！”
　　楚逸说完，坐在中央座位上。嫔妃敢与太后勾结同他作对，他绝不原谅。
　　“事到如今，你还认为自己无辜么？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朕，那与太后勾结也是为了朕么？”楚逸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眼中充满嫌恶。他看着陆盈心，仿佛又看到了先帝的贾良人。
　　陆盈心嘴唇哆嗦着，心虚低声道：“陛下，我……我帮着太后，确实是因为一点私心……太后许诺……若您退位，您的身边就只会有我一人了，那时，陛下也会明白我的好……”
　　楚逸怒极反笑：“笑话！朕本是天下之主，若真拜你所赐沦为庶民，还要感谢你那时的不离不弃？”
　　皇后也无语了，她此刻不知用天真还是愚蠢来形容陆盈心。
　　看着楚逸冷酷的脸，陆盈心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的破碎之声。她凄然惨笑，满目悲哀，怆然道：“陛下就这般厌恶妾么？纵然妾有私心，可说到底，这份私心也是因为陛下啊。妾知自己有罪。但历朝历代，后宫纷争不断，害人者无数。旁人均是为争权夺利去作恶，而妾作恶，则是为了……”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楚逸抬手打断了她，“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一定想说，你是因为太爱朕了，所以才去害人。如果朕问你，‘去临幸其他嫔妃的是朕，你为何不恨朕’，你一定会说，你何尝不想恨朕，只是你对朕情深义重，所以恨不起来。对否？”
　　楚逸的语气突然由冷转温，且唇边挂了一丝笑意。陆盈心原本灰白的脸庞终于现出红润，小女儿的心思与突如其来的感动纠缠在一起，化为无限柔情，让她的眼中再次充满了泪水。
　　“陛下……”
　　她轻柔唤着。原来，他还是懂她的……
　　楚逸：“即便是那样又如何！”
　　上一秒的笑意瞬间转为雷霆之怒，楚逸的怒喝让陆盈心适才的柔情僵在了心里。她不明白，楚逸明明懂自己的心意，为何还如此生气？
　　“你以为将情爱当成作恶的理由，就值得宽恕和同情吗？那些被你所害之人遭受的苦楚会因这个理由而减少吗？”楚逸的眼中几乎有火喷出，他将满腔怒气化为力道，附着在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上，掷地有声：
　　“明明已经罪行累累，却还要装无辜、扮可怜，妄图以真情真爱来粉饰罪孽！比起争权夺利的嫔妃，你这种人更令朕感到恶心！”
　　皇后刚想劝楚逸息怒，就听楚逸下旨：“长使陆氏，身犯数罪仍不知悔改，着去其位份，于冷宫赐死！”接着对秦蓝梦道：“你，去监视她自尽！”
　　陆盈心终于瘫倒在地上。
　　日头西沉，铺天盖地的阴影令原本就幽暗的冷宫更为阴森可怖。秦蓝梦站在冷宫的一所低矮的房屋里，睥睨着面前一身粗麻衣裙的陆盈心。
　　“陛下厌极了你，连死法都不让你选，赐你一杯毒酒了事。”秦蓝梦转着手上的戒指。
　　“秦蓝梦，你少得意！你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女，就算我治不了你，以后也定有人治你！”陆盈心被几个黄门摁着，银牙直咬，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死。
　　“为何到这一步，你还不肯接受现实呢？”秦蓝梦讽刺道，“陛下对你是何态度，你不清楚？等会儿我还要向陛下复命，你做的太难看，只会让陛下更讨厌你。”
　　“你闭嘴！定是你迷惑陛下，才会让他赐我死，不然他怎么忍心……”说到此处，陆盈心哽咽了，但下一秒又刻毒起来，恨恨地盯着秦蓝梦诅咒道：
　　“秦蓝梦，就算我死，我也会变成厉鬼，让你不得好死、家破人亡！我咒你父、胞弟成为乱臣贼子，五马分尸、遗臭万年！我咒你母沦为娼妓，千人骑、万人跨——！”
　　秦蓝梦怒目圆睁，一步跨到陆盈心面前，狠狠甩了她两记耳光。陆盈心被打的口鼻窜血、眼冒金星，耳中似有千百只蚊蝇在嗡嗡乱叫，一颗后槽牙顺着粘稠的血液从嘴中流出，掉在地上。
　　“好你个贱人，死到临头还敢诅咒我家人！我绝不饶你！”秦蓝梦盛怒之下，猛然想到一事，不由阴恻一笑，心道，“你不是说你的梦被击碎了吗？那我就干脆让它碎的再彻底一点，连渣都不剩！”
　　想毕，秦蓝梦露出一个灿若日光的笑容，亲切地说道：“陆妹妹何必这么大火气呢？为我生气实在不值。因为陛下虽不爱你，但也不爱我，他不爱后宫中任何一人。他真正心悦之人，乃是……”
　　秦蓝梦弯下腰，在陆盈心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名字。然后抬起头，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盈心接下来的表情。
　　陆盈心嘴唇青紫，被黄门抓着的双手抖得厉害，脸色从青白褪成雪白，双目似假眼般无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不！不！我不信！陛下怎会做出如此有违礼法之事！”
　　“有违礼法？我觉得很正常啊！”秦蓝梦阴笑，“你一个将死之人，我为何要骗你？再说若无半点证据便以这种事构陷陛下，我不想活了？”
　　陆盈心死命地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但越是逃避，大脑就越是残酷地让她想起一些以前从未留意过的细节，并自动串联到一起，渐渐逼近残酷的真相。她感觉自己体内每一滴血都结成了冰，一开始还冷得她浑身哆嗦，不过后来就不觉冷了，因为她已变成一座冰雕。
　　秦蓝梦对黄门们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刻掐住陆盈心的鼻子、掰开她的嘴，将一大杯毒酒一股脑地灌进去。
　　陆盈心死了。
　　她死的很痛苦，楚逸给她准备的不是普通的毒/药，入腹后两刻钟才断气。死前，她腹痛难忍，吐血不止，侧身躺于地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手和脚不停地划着、蹬着，带动整个身躯，像西洋钟的表针般一圈圈打转。最后再也不动。
　　银月升空，明亮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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