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

　　楚逸做梦也未想到，他的计划竟会功亏一篑。
　　昨日他去桃芳阁饮了些酒，回到辉阳殿后便突感困倦，紧接着人事不知，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
　　就在他昏睡的这些时辰里，朝中出了大事。太后命苏萧两家的一批新人填补了官位的空缺。至于楚逸选拔的那批贤才统统被拒之门外。他们在宫门外聚众讨说法，太后直接派兵驱赶，致数人受伤。
　　楚逸醒后得知此事，怒不可遏，责问孙和为何不将他唤醒。孙和畏惧地说楚逸被唤几遍无反应，他也不敢大声，因此……
　　楚逸怒火攻心，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
　　太后听闻此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年轻人沉不住气”，就派遣御医为楚逸诊治了。
　　之后，太后即刻下令，禁止任何人为楚逸侍疾。
　　皇后去辉阳殿吃了闭门羹，惴惴不安地返回椒房殿，结果发现原本在殿内候命的秦蓝梦不见了踪影。听珍珑说，皇后离开没多久，秦蓝梦就被太后的人传走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阴冷感如千万蚂蚁般从脊背簌簌爬上。
　　秦蓝梦在黄门的带领下行至长信宫，一进宫门，便觉气氛不对：沈翠微和其贴身宫女落霞站在院中，垂首不言。
　　秦蓝梦心中疑惑却不敢相问，黄门说太后命她在此等候。她便和沈翠微一样，垂首立在院中。
　　“太后有旨——”一道尖利的声音划得秦蓝梦和沈翠微心中不适，只听太后的贴身小黄门窦盼宣旨道，“沈七子、秦七子以后妃之身干政，有违祖制，罚跪于长信宫院中抄写《女诫》《女训》，以正宫闱！”
　　话音刚落，就有两黄门木着脸走到秦蓝梦与沈翠微背后，强行将两人摁倒，双膝撞地引得沈翠微低吟一声，本就不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老妇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别怪老妇狠心。”太后缓缓走出，坐于屋檐下，优雅地笑着。接着在其示意下，两名宫女将笔墨纸张及《女诫》《女训》置于秦蓝梦与沈翠微身前。
　　“新政的不少内容，都是你们两个所想吧？”太后抚了抚自己圆润的指甲，“广开通商口岸，与异国贸易……老妇竟不知，自小养在深宅的大家闺秀竟有如此见识——不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且既已作为人妇，就该恪守妇道、严守女德，今尔等见多识广、干涉国政，便是大罪！皇帝年轻不懂事，放任尔等干政，那就由老妇来教你们规矩！”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让两人无法辩解。秦蓝梦本已不想做无用的求情，只是沈翠微的身体状况着实令她担忧，于是恳求道：“太后罚的对，妾领罚，只是沈七子自上次中毒后身体尚未恢复，还望太后……”
　　“尚未恢复？”太后冷笑一声，“可老妇觉得沈七子已然痊愈，再说只是抄个书，也不甚辛苦吧？”
　　“秦七子，别说了。”沈翠微摇摇头，“我挺得住。”
　　“还不快抄！”早梅厉声喝过后，两人拿起笔抄写起来。
　　下面没垫任何东西，薄薄的宣纸铺在雕花精美的石砖上。毛笔尖不时滑入纸下纹路的缝隙中，只要有一字的笔画写歪，宫女就会将这张纸撤走，递上一张新纸，让两人重抄。
　　太后每次只给一张纸，两人抄了几次也未能抄满一张，长久的下跪躬身更是折磨着两人的躯体。江南春日温暖，两人均着薄衣，膝盖甚是疼痛。秦蓝梦因多年习武还未受太多罪，而沈翠微已有些坚持不住，她好不容易抄满一张，却因汗水滴落纸上再次被命重抄。
　　太阳西沉，星月慢慢显露身影。太后命人将晚膳端来，津津有味地品尝，饭菜的香味飘到两人的鼻孔里，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不仅如此，两人的喉咙也早已干渴难耐，几乎冒烟。
　　“来人，赐膳。”太后用完膳后漱了漱口。两个宫人不知从哪儿拿出两个又干又硬的馒头，强行塞入秦蓝梦和沈翠微口中。
　　馒头过大，秦蓝梦没有咬住，掉在地上。宫人面无表情地将沾了灰的馒头拾起，再次塞入秦蓝梦口中。
　　秦蓝梦心如烈火焚烧般。她何时受过这种奇耻大辱，纵使太后有权训/诫后妃，也不能这般过分。然而发怒便正中太后下怀。她侧头看了看沈翠微，对方的口中塞着馒头，额角淌汗，但面上毫无畏缩服软之色，她亦侧头看了眼秦蓝梦，尽管口不能言，但其眼神已清楚地表达其内心所想：
　　挺住，别被他们看扁了。
　　看着两人狼狈的样子，太后笑得花枝乱颤：“好好抄，别想耍心眼。适才皇后派人来过，被长信宫的侍卫打发了回去。皇帝如今昏迷不醒，同你们交好的嫔妃也都被禁足宫中，无人会来救你们。”
　　秦蓝梦与沈翠微犹如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太后所言每一句都将她们的任何一条退路封死。这下如何才能让自己获救呢？
　　沈翠微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溅在纸上，又被宫女换了一张新纸。
　　天色愈加晚了。
　　远处传来不知什么鸟的叫声，渗人幽苦，似乎在吟唱一曲后宫女子的挽歌。
　　秦蓝梦尚能坚持，沈翠微不得不坚持。
　　倘若她们有一丝松懈，跪在一旁的冰怜和落霞就会被黄门责打。
　　腰背和手腕早已酸得像灌入了几坛陈醋一般，秦蓝梦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
　　她已想到太后的目的和脱身之法。
　　太后趁楚逸昏迷之际惩罚她二人，就是为了将两人的身体搞坏，如此一来，太后便能以两人需要休养为由撤了她们的协理六宫之权，改让萧夫人或他人掌权。现在是她俩，下一次估计就是蒙钰和穆媆萍。既如此，太后肯定不会让楚逸很快醒来，派去为楚逸诊治的御医定会想方设法延长楚逸的昏迷时间，这也是为何太后禁止任何人去侍疾的原因。
　　她和沈翠微若想脱身，只能依赖楚逸。皇后目前还无法与太后撕破脸，否则极有可能以不孝的罪名被废。而楚逸现下并无皇子，想要过继也绝非易事，且一旦大越内乱，最大的受益者便是敌国。因此太后不敢废帝，楚逸是唯一能与太后正面抗衡之人。
　　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让楚逸苏醒。目前让他醒来的唯一方法，就只剩……
　　“请诸王？”
　　瑾芳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皇后，皇后肃容点了点头：“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太后权力再大，也无法像管理嫔妃般管理亲王，眼下只有请诸位亲王入宫为陛下侍疾，使陛下尽快苏醒，才能解救秦七子和沈七子！”
　　瑾芳忧虑道：“可是中宫，奴婢在往返长信宫的路上时，看到与两位七子交好的嫔妃都被禁足宫中，看守甚严。太后虽未禁您的足，但椒房殿门口换了批面生的侍卫驻守，我们恐怕无法遣人出宫告知亲王。”
　　“是啊……”皇后扶额蹙眉，“得想个法子才行……”
　　亥正时分。
　　秦蓝梦与沈翠微还在长信宫跪着。
　　太后已经就寝。宫人将两盏烟熏火燎的小油灯放至两人面前，微弱的火光和难闻的烟气让两人眼眶干涩、眼白爬满血丝，咳嗽不止。沈翠微几度晕眩，结果都被落霞挨打的惨叫声拽紧了神经。
　　“我虽想出了办法，却也于事无补。”秦蓝梦转了转酸疼的右手腕，心中期盼，“眼下只能盼望皇后或媆姐姐她们能和自己想到一处并伸出援手了。”
　　又过了两刻钟。
　　正在熟睡的太后突然被早梅唤醒：“不好了太后，椒房殿走水了！”
　　“走水？”太后眉头一皱，“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瑾芳，你派人去椒房殿，看皇后及宫人是否有可疑之举，等形势稳定再清点椒房殿人数！”
　　早梅立即照做，吩咐窦盼去办理此事。窦盼急匆匆赶至椒房殿。
　　椒房殿早已乱作一团。皇后惊魂未定地站于殿外，不断有宫人端着水桶和水盆跑来跑去，除了在皇后身边安抚她的两个宫女外，没有宫人是空着手的。
　　火终于被彻底扑灭。万幸的是火势不大,无人伤亡，损失较小。窦盼问了皇后，得知是宫人为皇后做宵夜时不慎引起火灾。他又细细清点了一遍，确认椒房殿所有宫人都在此处，才回去向太后复命。
　　看着窦盼离去，皇后舒了口气。她早就猜到太后会派人来，因此在火刚烧起来时便迅速制造混乱，再让殿中脚程最快的一个黄门抄小路跑到刘曦月的竹贞馆，将她亲笔所书的信笺交与刘曦月。等窦盼到椒房殿时，那个黄门已和他人一同救火了。
　　瑾芳扶着皇后回到殿内，有些不放心地小声问：“中宫，这刘少使可信吗？”
　　“不好说啊……”皇后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只是同秦七子和沈七子交好的嫔妃都被禁足，她们宫殿周围还有侍卫严加把守，我只能选那些与她们交情较浅的嫔妃。刘少使本分低调，不惹人瞩目，我也只能选她了。”
　　话虽如此，她对刘曦月不能完全信任。如果她是太后的细作，那这次的计划将会泡汤。就算日后可用计将其铲除，也解不了燃眉之急。
　　另一边，刘曦月拿着写有皇后懿旨的信笺，陷入了思想斗争。
　　皇后将太后的阴谋及自己的计划统统写于纸上，命她明日一早派一黄门寻个由头出宫，去请诸亲王入宫侍疾。
　　刘曦月来回踱步，犹豫不决。
　　这旨，遵还是不遵？
　　入宫一年，宫中的形势她多少也看明白了。若她遵旨，一旦被太后察觉，自己将会成为太后的眼中钉，指不定哪天就如栗婍荣一般，悄无声息的死去。
　　若不遵，皇后以后并未必会给她好脸色看。还会得罪皇帝、秦蓝梦、沈翠微等人。
　　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经过一个时辰的思考，刘曦月终于做出了抉择。
　　第二日，太后再次派人清点椒房殿人数。与此同时刘曦月让自己的贴身黄门拿了竹贞馆的腰牌出宫，先赶往良王府。恰巧庄王和端王也在良王府上。黄门将皇后懿旨交与各位亲王，又将事情详细叙述一遍，府中的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太后的动作真是越来越大了。”庄王义愤填膺，“这样下去，我大越江山迟早易主！两位皇弟，事不宜迟，我们赶紧通知二皇兄和三皇兄一同入宫吧！”
　　“五皇兄切莫冲动。”良王谨慎地查看了信上的字迹和凤印，又问了那黄门一些细节，冷静道，“三皇兄自然是要请的，至于二皇兄……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
　　“是啊，我都给气糊涂了。”庄王跺了下脚，“谁不知宋太妃和太后……总之，先去请三皇兄来吧！”
　　“为了避免太后过早察觉，我们入宫的动静要小一点。”端王思考着对策，“我们从西华门进，争取在太后得知我们进宫前就赶到辉阳殿。乘步撵太慢，我们骑马去。”
　　恪亲王得知消息赶到后，几人带上医生，策马赶往皇宫，入西华门后为赶时间，不顾宫规依旧策马奔向辉阳殿。
　　奔至殿门，几人遭到侍卫阻拦，庄王本就窝了一肚子火，自然懒得和他们废话，一下将两个侍卫踹翻，呵斥着令其他侍卫让开。庄王武艺高强，再加上其亲王的身份，侍卫们只得让几人进殿。
　　进入辉阳殿寝室后，只听“呀”的一声。亲王们一惊，未曾想殿中除御医外还有一女子，女子急于回避，想出殿去。电光火石间，良王猛然察觉到不对，立刻命人关上殿门，阻止那女子外出。
　　为防不测，庄王在殿外守着，良王则下令将太后派的御医押至一旁看守，让自己府上的御医为楚逸治疗，经御医检查，太后所派御医为楚逸开的药里有致人昏迷的成分。良王一听就急了，问道：“御医，这药可有毒？”
　　御医：“殿下放心，此药无毒，虽加了迷药，但其他成分还是能治愈陛下龙体的。”
　　“御医，能否让陛下立即醒来？”端王突然问。
　　御医：“回殿下，只要将银针刺入陛下脚心，陛下就会苏醒。只是突如其来的刺激非但对龙体无益，还有轻微损害。”
　　良王不忍道：“既如此，还是慢慢调理为好，绝不可使陛下龙体受损。”
　　“七弟，你怎么犯糊涂了。”端王将良王拉至一旁，小声讲理，“我等此行入宫，是为了让陛下尽快苏醒，替在长信宫受罚的两位七子解围。说句不敬的话，若陛下长久未醒，那两位七子岂非要一直受罚？我等入宫还有何用？如果太后奸计得逞，后宫大权也将尽落苏萧两家之手，这对陛下更是无益啊！”
　　良王还是有些犹豫：“话虽如此，可是……”
　　端王：“七弟，你尽管放心。陛下真龙天子，年轻体健，是断不会有事的。而且想必你也知道,陛下勤政，时常批折子到深夜，这难道对龙体无害？可陛下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七弟你还能时时管着不成？”
　　恪王也劝道：“七弟，六弟说得有理。五弟还在外面守着，太后现在应已得知我们硬闯辉阳殿之事，若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良王叹了口气，停顿了几秒，终于肯了。
　　得到亲王们允准，御医谨慎地将一枚银针缓缓刺入楚逸脚心。楚逸眉头轻颤，然后慢慢睁眼。
　　良王：“陛下，您醒了。”
　　“……皇兄，你们怎么会……”楚逸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争执声。端王仔细听了听，严肃道：“不好，太后已派侍卫来，五哥和他们起了纷争。”然后跪下，“陛下，请您下旨救救秦七子和沈七子！”
　　长信宫。
　　一夜的不眠不休，让沈翠微数次眼前发黑，头晕脑胀，但都咬牙死撑。秦蓝梦虽不像沈翠微的状况那么严重，却也是脊背酸沉，双腿麻木，双眼像被挤进了辣椒水一般。
　　太后还不打算放过她们，不过刚刚一个黄门神色匆忙的进入长信宫，通过早梅传话之后，原本一早欣赏她们受罚惨状的太后在早梅耳语一番后突然变了脸色，又向那黄门小声下达了什么命令，秦蓝梦隐约感觉到，自己所期望之事发生了。
　　秦蓝梦嘴角不易察觉的扬起，而一向沉稳太后似乎有些沉不住气，她命人将发馊的冷饭作为早膳给两人灌下去，想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搞坏两人身体。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当宫人正要掰开两人的嘴时，一声“陛下驾到”让他们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
　　只见楚逸坐在步撵上，眼神凌厉地由黄门抬入宫院。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秦蓝梦与沈翠微，命人将她们扶到另外两台步撵，下令离开。
　　“站住！”太后喝道，“皇帝来长信宫，都不对老妇行礼，这是为人子该有之举吗？!”
　　楚逸连步撵也不下，笑容冷峻讥讽：“妄夺夫家江山、对亲子下迷药，这是为人媳、为人母该有之举吗？”
　　“放肆！”太后一掌击在案上，她已许久不曾这般动气。楚逸虽与她不睦多年，但还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截了当地不敬。
　　秦蓝梦也吃了一惊，大越极重孝道，百年前就有皇帝因对太后不敬而被废。楚逸敢这般与太后讲话，看来是豁出去了。也多亏太后没有其他儿子。
　　楚逸不想与太后废话，命人抬着步撵离开了长信宫。
　　之后，楚逸继续回辉阳殿接受御医治疗，同时对秦蓝梦和沈翠微进行抚慰。亲王们也受到了奖赏。
　　而就在秦蓝梦获救的当天，楚逸让贵年给她带了一条令她震惊无比的消息：
　　虽然太后当时下令不许任何后妃侍疾，可在众亲王闯入辉阳殿后，却在殿内看到一纤弱女子。
　　那名女子，是李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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