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凤代龙

作者:明溯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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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后往事(一)


      “喂,快起来!”
      “……”
      “说你呢,苏凝春。快起来!睡什么睡!”
      腰上一阵沉钝的疼痛,才让苏凝春蓦然想起,这不是长德殿,这里是永巷。
      长德殿没有如此粗鲁的嬷嬷。
      她揉了揉被糊住的眼,还未来得及打个呵欠,就被永巷的于嬷嬷拿着木棍赶出了屋子,手忙脚乱地接过一盆衣服,端到一个地方,那里聚满了永巷的浣衣奴婢。
      天才蒙蒙亮,月亮还未退下。
      “快点快点,别偷懒!”
      “你洗的是什么!贱骨头,又皮痒了是吧!”
      一个奴婢因没洗净衣服上的陈年油渍,被于嬷嬷用棍子劈头盖脸一顿打。 这个奴婢方十四岁,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前两天还被打掉一颗门牙。
      “她洗的不过是你穿的衣服,又不是妃子公主们所穿,有块油渍又何妨?”苏凝春为其打抱不平,当然,只能在心中打抱不平。
      她将湿漉漉的衣服从盆中拿出,放到一旁的水池旁,用棒槌一下下敲打着。
      这是一件普蓝色的上衣,苏凝春突然想到,那人最喜此色,从而怒由心生,手上敲打的力道也大了些。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
      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苏凝春心中的快意也越来越浓,仿佛她打的不是衣服,而是那人的躯体,棒槌敲打布料的声音在她耳中也逐渐变成敲打皮肉之声与那人的哀求声……
      如果不是那人,她也不用在永巷吃苦,而是继续在长德殿端茶倒水,做种种轻松的活计。
      她恨之入骨的人,名叫少今。
      三年前,她和长德殿的其他宫人一起跪在地上,迎接新封嫔妃——白长使的到来。
      白长使有着倾国之姿,选秀时被皇帝一眼相中,封为长使,入住长德殿。
      而跟在白长使身后的,便是其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女少今。
      她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名叫少今的侍女,会阴险到何种地步。
      白长使在长德殿安顿下来,宫人们也开始了各自的工作。苏凝春的工作很轻松,无非是收拾下屋子,端些食水什么的。
      至于那个少今,她办事出色,且八面玲珑,与其他宫人都相处极好。当然也包括苏凝春,她当时还未认清少今的真面目。
      等她认清时,一切都晚了。
      白长使入宫三年后,因为受宠,被晋封为八子。她那年虽已十九岁,却仍像个孩童般爱玩,经常想出一些新奇的点子取乐,有时还让长德殿的宫人也参与进来。
      这一次,为了庆祝她自己成为八子,白八子在长德殿中举办了一场“女红赛”,让殿中所有宫女参加,规则是在规定时间内做一个香囊,由她评定,谁做的最好,便赏其一年俸禄。
      苏凝春在脑中认真设计了图样,一针一线仔细地将香囊做好,待比赛结束那日呈给白八子。
      结果没过多久,白八子将苏凝春叫了去,将两样东西放在她面前。
      苏凝春一看,心中一惊。
      一个是她做的香囊,一个不知是谁做的香囊。两个香囊上的图案都是“双蝶绕花”,这也罢了,问题在于,两幅图上的花都是西府海棠,蝴蝶都是红色,甚至连花的位置、蝴蝶的位置、花朵的数量都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另一个香囊的做工更为华丽,上系五彩流苏,流苏上还穿着色彩鲜艳的三颗异色琉璃珠。图案上除了花与蝶,周围还加了五只金黄的蜜蜂,蝴蝶翅膀上也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着细密繁杂的花纹。
      “另一个香囊是少今做的。”白八子说,“我看这两个香囊的图案有些相似,所以传你来问话。凝春,你是否抄了少今的图样?”
      什么?我抄她?苏凝春瞬间懵了,呆愣了几秒钟,辩道:“八子,奴婢绝对没有抄少今姑娘的图样,请八子明鉴!”
      “那你的意思,是我抄你的了?”还未等白八子开口,少今便抢先开骂,“一个干杂活的贱婢,信口雌黄,也不怕烂了舌头!”
      “少今,你这么急做甚,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白八子阻止她,转头问苏凝春,“凝春,你这图是直接绣在上面的,还是先在纸上画了图样?”
      苏凝春答道:“回八子,奴婢没有画图,是在心中想好,直接绣在布上的。”
      “是么。”白八子眼珠转了转,“少今是先在纸上设计了图样,那张图她也给我看了。而且,她说那张图是比赛第一天就画好的。”
      “八子,比赛时间一共三天,少今姑娘也有可能是绣完后再画好的……”苏凝春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吃亏的。的确,少今没有证据证明图是绣之前画的,可她苏凝春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图是少今绣完后画的。
      果然,少今嚣张地骂道:“可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是在绣完后再画图的?我好歹有张图作证,你什么都没有还敢诬陷我?下三滥的东西!”
      “好了!”白八子肃声道,“谁抄谁的,我自会调查清楚。你们在这里争吵也不成样子,先下去吧。”
      白八子的话给了苏凝春希望。那幅“双蝶绕花”的图案的确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问心无愧。
      而少今,现在看来她肯定抄袭了自己的作品,恶有恶报,她定会受到惩罚。
      只是没想到,少今居然是这种人,以前亲切平和的样子全都是装出来的。
      真应了那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
      晚上,带着对自己可以讨回公道的信心,苏凝春回到房中,安心睡去。
      睡到丑时,苏凝春突然想要小解,迷迷糊糊地行至净房,刚走至坑前,就被背后一阵力道猛地推倒,整个上半身扑在茅坑中。
      苏凝春挣扎着从一阵恶臭中爬起,抹掉脸上的秽物,转身看去,没有一个人。她匆忙追出,只用眼睛捕捉到一抹黑色的残影。
      苏凝春气的跳脚,然而眼下当务之急是清理掉身上的东西,于是赶忙去井边汲水,擦身浣衣。不小的动静还引得几个被吵醒的宫人骂了一阵。
      翌日,苏凝春黑着眼圈去干活,发现其他宫人看她的眼光怪怪的。
      “哎,听说了吗,就是她抄了少今姑娘的图样!”
      “可不是,她还说少今姑娘抄她的呢,真不要脸!”
      “少今姑娘人那么好,怎么可能抄她的呢?”
      “就算少今姑娘真抄了又如何,少今姑娘的香囊那么漂亮,她苏凝春的香囊那么简单,抄的也比她做得好!”
      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如毒虫般钻进苏凝春的耳朵,她实在无法忍受,放下手中的活计,与他人争吵起来。
      争吵声引来少今,她罚苏凝春禁食两日,掌嘴二十。
      此时的白八子,正拿着两个香囊,给曾良人和贾八子看。
      她问了一些长德殿的宫人,虽然他们统统站在少今一边,可也没有确凿证据。于是她去询问其他嫔妃,看她们有无良策。
      贾八子接过香囊看了看,放下道:“先不说谁抄谁的问题,单看两个香囊的样子,还是少今做得好。少今的构图更为饱满,且热烈喜庆,除花蝶之外还有蜜蜂,蝶翅上的花纹也甚是悦目,香囊上还有流苏和彩珠……相比之下,凝春做的就有些寒酸了。无任何装饰品不说,就连蝶翅都是单一的红色,上面连绣花都没有……”
      “可我觉得,还是凝春的好。”曾良人提出不同看法,“少今的香囊图案太过密集复杂,看着眼花。凝春的香囊素简大方,且绣功精致。少今的香囊乍一看很华丽,可若细看,就能发现她的针脚很粗。女红最重要的不就是绣功吗?”
      “是么,大概是妹妹太年轻,喜欢繁华热烈之物。”贾八子笑道,“不知白妹妹喜欢哪个?”
      “我么,自然还是……少今的吧。”白八子似是有点犹豫。
      “那不就行了。”贾八子在白八子手背上轻拍两下,“管他什么抄不抄的,只要好看,就算是抄的也无妨。你不用再查下去了,定少今胜吧!反正是奴婢之间的事,你也无需太上心。”
      “这如何使得?盗取来别人的精髓,再加上点别的东西就成她自己的了?若定少今胜,那公平何在?”曾良人略为愤慨。
      “两位姐姐说的都有理,这事我回去再考虑下。”白八子嘴上这般说着,心中其实已有决定。实际上,她心里从一开始就是偏向少今的,经贾八子这么一说,她便心安理得的准备定少今胜了。
      当天的长德殿,有人欢喜有人怒。
      少今成了比赛的胜者,赢得了一年的俸禄。
      苏凝春认为白八子不公,恳求其重查,不想惹恼了白八子,她斥责苏凝春无视尊卑,罚了苏凝春一年的俸禄。
      苏凝春气得浑身发抖,但她真的无计可施。
      如果她有错,她自会心甘情愿的领罚。
      可这次的事,明明她才是受害者,为何要受到冷眼与惩罚?
      从那一刻起,她终于明白——
      什么恶有恶报,什么天理昭彰,什么公道自在人心。
      扯淡,全是扯淡!
      然而此事还没完。
      祸不单行,当晚,少今闯入苏凝春的房间。窗外,是惨白慎人的闪电。
      “你来做什么?”苏凝春因为气愤,舌头上长了溃疡,唇上也冒出水泡。唇舌一动,便觉疼痛。
      “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来嘲笑你这个废物。”少今高昂着脖子,傲气十足地瞅着她。
      “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苏凝春伸出颤抖的食指,指向少今。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手指变成利刃,一下子扎死这个厚颜无耻的盗贼!
      少今轻蔑地拨开她的手,张狂道:“对,我是卑鄙无耻,可那又如何?赢了比赛的是我少今,不是你苏凝春!我是抄了你的图样又如何?我是八子的贴身侍女,地位高于你,抄你是看得起你!”
      少今愈发狂妄起来,得意洋洋地说出了她抄袭苏凝春图样的过程:原来,在苏凝春快把香囊上的图绣好时,少今让人悄悄潜入苏凝春的房间,将绣布偷出,少今快速将它画下,并连夜赶制,将香囊做好。
      “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头哼哼乱叫的母猪。”少今推搡了苏凝春一下,咧开牙齿不齐的嘴,“说起来,你还应该好好感谢我呢。八子将你的香囊拿给曾良人看,曾良人夸奖了你。如果不是我抄了你,八子会将你的香囊拿给曾良人看吗?曾良人会因此夸奖你吗?况且你的香囊那么简单寒酸,我的却那么华丽。是我将你的香囊添上了魂魄啊!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骂我?真是忘恩负义!”
      “一派胡言!”苏凝春感觉自己全身每一个毛孔都燃起了火焰,熊熊怒火几乎要把她的呼吸燃烧殆尽,她嗓音发颤,一字一顿地咬牙说道:
      “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被人牙子拐走,送到富贵人家。你的孩子从此锦衣玉食、饱读圣贤书,长大后出人头地——你是否还要因此感激那个人牙子,感谢他间接让你孩子过的好——连失子之痛都可以抛之脑后了?!”
      少今没想到苏凝春突然会有此问,心虚了一下后,依然嘴硬道:“是!如果我的孩子真被人拐到富贵人家过好日子,我还真要感谢那个人牙子呢!”然后阴邪一笑,“你也只有嘴上说说的能耐了,接下来,你到永巷里说去吧!”
      苏凝春还未弄清少今所言何意,就见少今猛地朝墙冲去,砰的一声,少今倒地,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大雨倾盆而下。
      白八子很快知晓此事。少今说,是苏凝春推了她。
      苏凝春百口莫辩,其他所有宫人都坚信,是她把少今推到了墙上。
      白八子怒了,将苏凝春贬至永巷。
      苏凝春的不幸,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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