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缘

　　红兮从昏睡中醒来时，又是在沐漌的怀中。她睁开眼后第一句，自然便是：
　　“岩墨呢？”
　　沐漌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直接一黑到底……

　　红兮看了看四周，自己分明躺在红阁的软榻上，而窗外，红日初升……
　　自己是怎么和岩墨道别的呢？什么印象也没有啊？
　　红兮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沐漌，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沐漌怎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仗着自己还是病人，求包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
　　但，又怎么舍得不原谅她呢？沐漌无奈地叹了口气，将热了又热的药汁端至红兮面前。红兮乖巧地接过碗，入口的温度，是刚刚好，不烫不凉。
　　红兮心间再度涌上感动来，就像不知自己何时会醒来，但醒来时，他总在身边，刚刚好的时候。

　　大口喝完苦涩的药汁，红兮将碗递给沐漌。沐漌却并未抬手接碗，只定定地看着她。下一刻，他猛然抱住红兮，红兮一惊，手中空碗落地，碎成数片。
　　他紧紧的怀抱，与之前有些不同。不再是雪白的凉薄，多了份暖暖的温热。就像白衣上氤氲起的红纹，终是有了些将冬寒也暖化的热烈。混沌苍元界时，濒死的沐漌在她面前，几乎未有太多时间留给她抉择，也几乎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抉择。红兮是抱着必死之愿献出的己心，从未想过还能再活着见到沐漌。她缓缓抬起手，指尖一点点攀上沐漌宽阔的背，回抱着他。
　　沐漌的怀抱愈发收紧，似要将对方嵌入骨血里。

　　以失而复得的喜悦和鬼门关前重逢的感激，两个人紧紧相拥，依靠相同的心口的温度，确认着对方的存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曾经经历过生离死别时，不安与绝望的心。

　　就这般相拥许久，直到传来一声不太和谐的“咕噜”声。
　　红兮放开沐漌，抱歉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讨好地看着沐漌，道：
　　“我饿了……”
　　随即露出个孩子般撒娇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沐漌的心情大好。起身，顺手揉了揉红兮的发。许久未打理，她的秀发已然及膝的长度。
　　红兮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秀发，乌白夹杂，看上去乱的很。她有些难过地问道：
　　“现在这般，很难看对吗？”
　　沐漌摇摇头，拾起一缕发，轻轻一吻。
　　红兮的脸倏然变红，嚷嚷着：“我饿了，你快去弄吃的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还推了沐漌一把。
　　沐漌笑着，依着她，走出了房间。
　　原来她，这么容易害羞的呢……

　　等了又等，就在红兮以为自己要被沐漌遗忘，饿死床榻时，一股果木香悠悠飘来。红兮似打了鸡血般，从榻上挪到地上，再移到窗边。
　　然而沐漌是凭空出现在房中的，手中还端着碗香喷喷的东西。他一眼便看见赤足站在窗边的红兮，挑起眉头，抬手将那碗举高了些，问道：
　　“做错了什么？”
　　红兮连忙检查一番，看到露在外的一双玉足，连忙跑回床边，老老实实将布袜鞋履穿好，端端正正坐到桌前，巴巴地盯着沐漌例中的碗。
　　见她这般听话，沐漌将碗递到她面前，还不忘说一句：“下不为例”
　　红兮看着面前碧葱白汁的阳春面，胃口大开，不多时就吃了个干净。香则香矣，只是并非果木香。红兮止不住用眼神瞟啊瞟，果木香可全是从身旁这人散发出的。该不会是他先去大吃了一顿，末了才想起给自己带回了一碗面吧！不对啊，他对凡间的食物，一贯不如自己那般感兴趣的。
　　沐漌见红兮的神色变了又变，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了，却也不作解释。

　　吃饱喝足后，倦意很快袭来，红兮仅是愣了愣神，便不自主地偏头睡去了。沐漌轻柔地将其横抱起，又轻手轻脚地将其在软榻上安顿好。
　　她的身子依然很弱，总是精力不济。昨日和岩墨的见面，硬撑了那么久，也是不易。

　　沐漌静悄悄从房中消失，去见应见之人。按照水龙的说法，他们自岩墨那儿听到红兮苏醒的消息后，就差没有硬闯红阁大门了。

　　踏入木阁时，沐漌默默摘下了惯带的面具。
　　他撇了眼脚下有些年头的门槛。以杬木为槛？倒是少见。
　　然而一路行至屋舍前，发现这四周，各种奇木异草间，总会夹杂一两棵杬木。对此，沐漌暗暗上了心。

　　顾梓之正整理屋舍。许久未归，原本应存药的木格大多积了层薄灰。果不其然，南宫铃也在他身旁，挽着袖子和灰尘搏斗中。
　　见有人走近，南宫铃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待看清来人容貌，她微愣了愣。分明是沐漌，但又哪里有些不同。哎呀，想那么多作甚，南宫铃将手中的物什随手抛了，蹦到沐漌面前，急切地问道：
　　“红兮怎么样了？我可以去看她了吗？”
　　沐漌微一阖首，南宫铃立即如释重负，眼中全是亮光，三步两步便要往红阁而去。冲出两三步，她才想起顾梓之来，回了头，用殷切的眼神询问着。
　　“你去吧，我待会去接你。”说着，顾梓之看着南宫铃，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可惜南宫铃并未接到顾梓之的暗示，早已转身忙不急地跑了，带着她染了灰的鼻尖……顾梓之有些哭笑不得，这丫头，还是这般冒冒失失。不过小铃铃对红兮的这般关心，有时候连他也止不住嫉妒。
　　顾梓之将视线转向沐漌，他知道，沐漌不会无端踏入木阁。如今将南宫铃也支开了，沐漌想对自己单独说什么呢？
　　然而下一刻，顾梓之惊呆了。沐漌一掀外袍下襟，双膝着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自然。然而。只有顾梓之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分量。一路走来，他已隐然感到，眼前人身份及能力的不凡。
　　“你这是……”顾梓之一时竟忘记了动作。
　　“红兮得生，皆因顾兄危机立断。此恩，沐漌铭记在心。”混沌苍元界时，若不是顾梓之的医心医德，红兮便不会有生机。
　　“沐兄言重了，行医者自当命命相救。”顾梓之上前，扶起跪下的沐漌。
　　一声“顾兄”，一声“沐兄”，令两人瞬间回到了在宁城凛王府里彻夜论医时的时光，不觉拉近了些距离。然而接下来与沐漌的对话，令顾梓之震惊又震惊，但许多疑惑，也由此解开。
　　“先前形势所迫，漌对身份有着诸多隐瞒，望顾兄见谅。我实是北冥大帝之子，也是如今幽曲黄泉界的北辰使。”
　　混沌苍元时，北冥大帝那般看中沐漌的性命，甚至不惜以红兮的命去换，顾梓之便感到，二人的关系匪浅。只是他们的父子关系，还是惊到了他。从未听闻北冥大帝有子？！这属于四界秘闻吗？而如今，沐漌却将这件秘密告诉了自己。
　　“沐漌一直是你的本名？”
　　“是”
　　“那么你到底是妖还是仙？”顾梓之把过他的脉象，是自己从未见过的。
　　“嗯……都沾点边吧。”应龙集四界之力幻化，严格来说，属于四界中的任何一种生命。
　　“你为何，选择与我们一路同行？”自在那洞穴中相遇后，沐漌就再未离开过他们一行。虽是用了“同行”二字，但有时想想，难道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指引？从发现地宫到前往苍元，这一路是否是早就设计好的？“红兮，从始至终，只为了她而已。”
　　沐漌淡然地说道，利用也好，真心也罢，为了她而前行，此言不假。
　　然而在顾梓之眼中，自然理解为是两情相悦之意。这般解释虽不能完全回答他内心的种种怀疑，但毕竟是他人的感情之事，他不便再过多追问。沐漌能如此坦诚相交，加上他特殊的身世，已是十分不易，自己又何必深究，胡乱猜忌呢。这样想着，顾梓之不禁觉得是自己的心思狭隘了。
　　他是博学多才的沐兄，他是心怀医志的顾兄，无忌身份，无忌缘由，君子之交，如此足矣。

　　“待沐兄空闲时，还请多来这木阁，指点一二。”顾梓之笑着相邀。
　　沐漌知他心中戒备已消，也笑着说道：
　　“顾兄这儿花草繁盛，杬木成林，风景甚好，我自是愿意常来的。”
　　“你是看上我这儿的杬木了？这些可是师尊当初带着我亲手栽下的，若说移走，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原来如此”沐漌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又闲谈了几句，沐漌告辞离去。出了木阁，到隐蔽之地，沐漌默默唤出水龙。第一句便是：
　　“梵清现在何处？”
　　水龙正想汇报此事，连忙说道：
　　“梵清遇上点麻烦，正待请示。”
　　“嗯。”
　　“她已与洛清相见，也成功离开九天，只是，只是她将洛清也一并带了出来。”水龙硬着头皮说着，有些紧张地揉了揉喉咙。
　　“嗯？”沐漌一皱眉，道：“她附身了？”
　　“是……”梵清擅自附身在了目标之上，虽是形势所迫，但已与族尊的指令不符。对此，水龙也觉得头痛。“如今她与洛清身形一体，但也维持不了多久了。在何地分离，分离后洛清该怎么处置，这些都待族尊裁决……”
　　沐漌想了想，道：“助她去幽冥殿，陌庭接应，我随后即到，让她务必撑住了。”
　　水龙立即领命离去。

　　沐漌抬首看了看夜空，今夜无月无星。匆匆抬步往红阁而去，前半日的悠闲早已不见。沐漌心下暗叹，瞬息都可万变，何况是日与夜。
　　红阁将近，一盏灯光安然亮着，如月如星。一瞬间，沐漌似能看穿，灯光下，伊人在。
　　在这千年万载的生命中，无法逃避着的，日复一日的变化……但若要有什么人，什么心是可以一直不变的，便愈发显出珍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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