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缘

　　沐漌以应龙之身，白日里横亘在老树间陪伴着红兮，夜晚入镜湖中调息蓄力，转眼就是三日过去。
　　三日里，荷谷之外，可不见得平静。
　　近处，是顾梓之和南宫铃的探视被水龙挡了又挡，就连一本正经的岩墨也趁着夜色偷溜入一次，结果自然也是被水龙阻拦在外。
　　远处，听闻洛清带着还剩一口气的玄女直奔九天，玉皇天尊大怒，斥问洛清玄女受伤的来龙去脉，奇怪的是，洛清并未明说，只咬定自己不知情。玉皇天尊哪里信他，无奈玄女早已昏迷，也无对证，天尊便直接将洛清囚禁了起来，想来一顿皮肉之苦是逃不了了。

　　水龙将外界发生的大小事宜一一向沐漌汇报，末了，请示道：
　　“梵清明日晌午可抵达幽冥界碑，下一步当如何，请族尊指示。”
　　“令陌庭接应，悄悄潜入吧。”
　　“不等了吗？”水龙能推测到族尊之前的布局，是调梵清入幽冥，再设计令其与洛清相见，借此摸清洛清的底细。可没想到天尊此次如此过激，直接问责洛清。梵清和洛清一时之间恐怕难以会面。
　　“暂不等了。”
　　水龙不再多问，领命退下了。有族尊在，他自然不敢再窥探老树中的情境，也不知道红兮状况如何了。但三日来，同为龙族的自己能隐约感受到，族尊白日里的气息确实弱了几分，话也比往日更加精简。

　　镜湖边每日唯一的对话结束，四周又恢复到一贯的宁静。沐漌重又趴伏在老树树干处，静静地看着树干中的红兮，想到什么，自嘲地笑了，道：
　　“就知道不该连日和你待在一起，你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怕是染上我了。”
　　红兮依然是闭目安然的老样子，沐漌便是盯着这份苍白的安宁，继续道：“梵清若在幽冥找到永生锁的解法，就此和相爱之人双双轮回去，我可是少了一颗好用之棋了。”
　　若红兮此时好好地在他面前，听了这话，又该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指责他是冷情冷心，诸多算计、黑心黑肺的人了。
　　沐漌想象着她炸毛的模样，眼神不自觉温柔如水。

　　梵清是妖，待在人气鼎盛的朝堂之上，终不是长策。就如陌庭虽有乾坤眼，仍是肉体凡胎，也不应在幽冥长年累月主事一般。所以将梵清和陌庭两颗棋子对调，是必然之举。但若将这个故事换个说法，便能从红兮那儿讨个夸奖，沐漌想，何乐不为呢？沐漌可记得，当初在凛王府，红兮帮助梵清和洛远二人短暂相见后的开心。虽未明说，但他就是知道，她在开心。

　　回忆至此，沐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当日当时的一段对话，顿时一个激灵贯穿首尾：

　　“以爱人之血唤魂，倒是出我所料。”
　　“心爱的人之间，共存一滴心血，没听说过？”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若这滴心血枯了，意味着其中一人变了心。”

　　红兮是浴血红鳞所化，又依傍千年一出的血莲修炼成身。沐漌一直以为，鳞片本就是他身上落下的，而血莲之心又具起死回生之效，所以才以剜心之术救了自己。但若是这一切，都只是外因，而真正的缘由，会否是那共存的一滴心血……
　　自己竟陷入强噬弱的想法里，认为接近她会伤害她，白白浪费了这么多时光……
　　然而再冷静想想，最令沐漌震惊的，是这一切，建立在“相爱”二字之上……
　　若真是这滴共用的心血救了自己，那么就代表，他和她……
　　沐漌一时心乱，甚至是无措。眼神中出现少有的慌乱。
　　他知晓自己是喜欢红兮的，而对于这“喜欢”二字的认识，也是源于沉迷百戏的红兮以前常常将其挂在嘴边。
　　“小丑蛇，我可喜欢你了！”
　　只是下一秒，红兮又会对着百花园的草木说出“喜欢”，哪怕是九天一成不变的风，她也能分出不同来：
　　“喂，今天的风是柑橘的酸甜味，我喜欢！”
　　所以在柳林间，沐漌说出的确实是心里话。
　　我喜欢你，代表孤独时的陪伴，独一无二的温暖，无可取代的信任，以及油然而生的愉悦感。

　　但，我爱你，又是什么呢……
　　一时间，沐漌心间涌上后悔、自责、愤怒、困惑、无助……所有的情感汇成浓浓的心痛。一股寒意直穿肺腑，随着浓浓的腥甜之气上涌，沐漌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竟是昏了过去……

　　次日清晨，水龙匆匆进入荷谷，却在离树干半米处被狠狠弹了出去。
　　感受到扰动，沐漌才缓缓睁开眼。他已知自己受了伤，懒懒地不愿动。
　　水龙自知莽撞了，可眼下……
　　“玉皇天尊往镜湖来了！”
　　沐漌倏然皱起眉头。墨眸精光微敛，心思百转。不多时便对水龙道：
　　“速令梵清改道九天，务必与洛清见上一面；镜湖这边尽力拖延时间，若实在应付不来，设法用岩墨挡一挡。”
　　“那荷谷这边……”
　　“待会差几个可信之人，来将土坑填平。”
　　“坑？”水龙疑惑了，环顾四周，哪有什么坑啊？何况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还有心情填坑？这难道不是成大事的时机？
　　沐漌清楚地看到水龙的不解与不甘，他又何尝不想借此机会一搏。但若成大事，必先沉心屏气，不可由着心绪影响对时局的判断。
　　“如今宜守不宜攻，唯有等待。”沐漌沉声道。是安慰也是告诫。
　　水龙领会，忙收敛其不该有的情绪，飞速离开，部署沐漌的安排了。刚踏出荷谷的外墙，只听见沉闷的巨物入水之身，回身看时，只能见到树木掩映下，飞溅至半空的水珠……水龙心中愈发疑惑，脚下却不停。时间紧迫，玉皇天尊到来，镜湖又该不平静了……

　　镜湖已经开始不平静了。
　　水龙前脚离去，沐漌便利落地抖擞其龙身，自下而上紧紧缠住枯树的主干，下一刻，他开始发力，生生将枯树，一点点，一点点向上拔起……树根一寸寸与土地剥离，露出的纵横交错的古老的树根，竟是淡淡的蓝色，而离开土壤的瞬间，又变成黑褐色。树大根深，这一大变动，连带着周围的树木，和平静的湖面都抖动起来。
　　待到枯树基本离了地面，沐漌便卷着着整棵树，以及树干中的红兮，一齐没入明晃晃的镜湖水中。溅起的水柱瞬间冲得老高，在半空中化为细碎的水珠，肆意飞溅。但随着枯树渐渐被带入湖中，湖面好似碎开后悄然重圆的镜子，无波无澜。
　　而枯树原来的位置，着实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土坑……

　　湖水浸润下的枯树，竟是重生了一般，周身散发出淡蓝色的光泽，原先枯朽翻翘的树皮纷纷掉落，露出内部光滑的新枝；更神奇的是，多年未出芽的树冠，渐渐发起树芽，长出嫩叶，同样是绚丽的蓝色……
　　沐漌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眼中全是惊奇。但他更关心的，是树干中沉睡着的红兮。湖水透过健康鲜嫩的枝干，一点点渗入主干中，也浸润着红兮的眉眼及全身。

　　枯树缓缓地下沉着，直到树根接触湖底，根蔓像有意识一般，自动扎入湖底淤泥中，牢牢长在了湖底。透过繁密的枝叶，是光线射入水下的斑驳，美轮美奂。
　　沐漌心中预想的破局之役，能否化危机为转机。一个在九天，一个便在眼前。

　　时间紧迫，沐漌不再犹豫，化回人形，同样浸入树干中，一手揽住红兮，静看了看她的脸庞，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另一只手，向心口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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