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心心呀

　　十月的黄昏，少男少女一前一后并行的影子，在地上若即若离。
　　陆司墨走得快，姜叶得小跑着才能赶上他。

　　“我刚才看了卫生表，我们负责东南角的后花园，就是最靠边的那排。”
　　姜叶怕陆司墨不认识，特意赶上他，给他指路。

　　少女的手背白白的，从脸蛋到脖子，校服下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白的发光。
　　她小跑着，有些喘，模样动人。
　　而陆司墨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一看就不好接近。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一起，画面却意外的和睦。

　　两人一起离开的背影，落到高二八班的同学眼里，引来他们的稀奇。
　　“你们看，拿扫帚的人是陆司墨吗？”
　　“他还会去打扫卫生？”
　　“这么一看，陆司墨也没那么可怕呢。”
　　…

　　注意到自己走得有些快，少年无意识的放慢了脚步，平静问她。
　　“几点了。”

　　姜叶抬起手腕看表。“六点十分。”
　　“你赶时间吗，是不是有事情。如果忙的话，今天的卫生我弄吧。”
　　姜叶看出少年心里有事，眨着杏儿眼让他先走。

　　在教室的时候，她就看出来啦。陆司墨心不在焉的，眼里有焦灼。这副样子，和妈妈为了生意上的事情烦心时，一样一样的。

　　陆司墨没说话，只是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他平静的看了一眼姜叶，和少女懵懂的眸子对上，忽然开口道。
　　“你恨不恨他。”

　　他的问题来得突兀，姜叶着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陆司墨问的是她恨不恨自己的爸爸。
　　那个抛妻弃子，丢弃一切轻飘飘离开的爸爸。

　　少女的眼睛，在顷刻间黯了下去，像深夜里亮着的星辰忽然的陨落。
　　陆司墨的心一紧。

　　他有些后悔这么贸然的问她，刺着了少女心里的伤，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不是一个惯于说抱歉的人，见着姜叶耷拉着脑袋走路，像株焉了的苗，最终也只是把步子放得更慢了些，迁就少女的步子。

　　还是姜叶先调整好情绪，抿着唇抬头，眼睛湿润的盯住他。
　　“陆司墨。我恨过他的。”

　　那样清澈的眼睛，干干净净的黑白分明，却说着“恨”字。如同雪地里印上的漆黑脚印。
　　陆司墨别开眼，忽然就不想听了。

　　姜叶却指指前面就要到的后花园，小声道。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心，就像这里的一角花园，总会遇到一些从高处和外界飞来的纸屑。如果只是恨，却不做出点什么收拾打扫，花园里就会一天天的荒芜下去，日子就越来越不好啦。”

　　“小时候我妈妈就告诫我，要相信自己是个被爱的人。恨一个人很耗费心力。花园里种好的花苗，被那些纸屑飞满了，那我们把它捡起来丢掉就好了。”

　　“所以我不恨他，偶尔失落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感受过，拥有爸爸是什么样的…”
　　“在意了，才会恨。陆司墨，不瞒你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爸爸叫什么，是哪里人，长什么样。从小妈妈就没给我说过任何关于爸爸的事情，只是如果我去问，她也不会瞒我。她和爸爸的事情，就是我问了以后，她才告诉我的…”

　　“我觉得，妈妈才是最重要的。她给了我双倍的母爱，所以我不缺，反而很知足。我守着她就够啦。”
　　“如果以后有一天在路上遇到了那个人，和他擦肩而过。我想，也许我只会朝他笑一笑吧。过去你选择了什么，现在就接受什么样的结果，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我也是，道理一直记着呢，才不会让它影响我的生活。”

　　小少女叽叽哇哇说了一大通，说着说着眼睛就明媚起来，脸庞更像是天上的皎月。

　　陆司墨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少女欢快的在后花园捡垃圾。
　　姜叶都弯着腰，捡了好几个包装袋，陆司墨还保持着单手插兜的站姿，像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很想问少女，如果连母爱也没有呢，你还能保持这样的单纯？

　　有些人生长在水源贫瘠的地方，却因为有过路的人时时浇水，土壤里开出的花，变得动人。
　　有些人却长在漫无边际的荒漠。没有水，没有人，也没有爱…

　　他手指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什么。
　　他要知道的问题，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有些东西需要抢，需要夺。

　　就如他无意中发现，十五年前逝去的母亲，其实还在这个世上，却这么多年销声匿迹，像从来没生过他一样，把他忘得彻彻底底。

　　老天关了门，却忘了给开扇窗。他没有那么幸运。
　　而他现在想做的，也只不过是凿出一扇窗，出去看看，他没能拥有过的，到底是什么。

　　*

　　姜叶回教室拿簸箕了，路上遇到了吕清河。
　　他见少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俏脸上有些红晕，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姜阿姨那年刚和人合伙开店，挣了钱回来给姜叶买了好几身新衣裳，还有精致漂亮的人偶玩具。
　　少女从小就大方，没什么心眼。
　　吕清河和吕芷芮是镇上唯一年龄相近的人，姜叶欢快的拿出玩具，邀请他们一起。

　　吕芷芮性格随母，有些骄纵。
　　见姜叶忽然被打扮的像个小公主，还拿着她都没有的玩具，心里嫉妒。小孩子不会掩饰心情，她动手抢玩具。

　　吕清河想到那一幕，眼底神色闪了闪。
　　姜叶被推到地上，一开始还只是泪眼汪汪。可当听见妹妹学着妈妈的样子，去说姜阿姨时，小姑娘顶着两个小啾啾，鼓着腮帮子使劲嚷：我妈妈才不是你说的这样！

　　可是素来文静的女孩，根本说不过妹妹。她罕见的反抗，只招来妹妹更加恶劣的态度。没过一会儿，女孩便因为羞恼和气愤，哭成了个泪娃娃。而妹妹则洋洋得意的满载而归。

　　那时候，他做了什么？

　　他只是在一旁看着，一脸冷漠。
　　吵架是丢人的事，不像君子。他厌恶妈妈和妹妹吵架时尖酸刻薄的样子，却只冷眼旁观。

　　后来姜叶没多久就跟着姜阿姨搬走了。
　　都过了这么多年，吕清河诧异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仔细。

　　那天也像现在这样，六点多的傍晚，天渐渐黑了。那个女孩满脸泪痕，她后来哭了多久才爬起来回去？

　　吕清河无意识的从车棚走过来，原地站住。
　　他注视着少女越来越近，喉结动了动。
　　那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人哄的小女孩，现在已经亭亭玉立，腰肢纤细，校服根本藏不住她渐渐绽开的美丽。

　　她跑过身旁时，吕清河像中了魔，忽然喊她。
　　“姜叶。”

　　姜叶急着去拿簸箕，回头一看是吕清河，有些惊讶。
　　“班长？”

　　吕清河沉默，因为少女语气里的惊讶和疏离。

　　如果没有那些不愉快，如果当初姜叶没搬走，如果他们能一起长大，如果…
　　她和他本该是青梅竹马，不该这么客气。
　　可现在，面前的少女，甚至不喊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在少女清澈的眸光里，微微偏过头，哑声道。
　　“他有没有…欺负你。”

　　啊？姜叶怔了一下，失笑摇头。
　　“没有。陆司墨没欺负我。”
　　似乎是生怕吕清河误解，姜叶又补了一句。
　　“他可能脾气怪了一点，但是人真的不坏。大家现在只是还不了解，所以误会了他。等相处久一点，一定会改观的。”

　　明明面前的少女笑靥如花，声音也如银铃般清脆，像夜莺鸣唱。
　　吕清河却忽然觉得一阵刺耳，他攥住拳，声音重新变得刻板平静。
　　“随便你。”

　　他不等姜叶说什么，沉默着走了。

　　*

　　等后花园收拾完，已经六点半了，比平常回去晚了半个多小时。
　　校门口等着个小小的身影，见到姜叶和陆司墨出来，他飞奔着跑过来，像个小炮.弹，小书包在身后一摇一晃。

　　“哥哥！大哥哥！”
　　居童童欢快的扑过来，到了近前，想抱住陆司墨大腿，却又在陆司墨冷冷的眸光中，怯怯停住。

　　姜叶看到他惊讶极了。“童童，你怎么来了呀。”
　　居童童的学校到这里，走过来要二十多分钟，居童童人长得小，今年才七岁，这么长的路，难道是自己过来的？

　　居童童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偷偷看了一眼陆司墨，见他脸上没露出什么排斥的神色，才回答姜叶。
　　“爸爸妈妈想接大哥哥去家里吃饭，我来学校等哥哥。哥哥，你高兴和童童一起回家吗？”

　　居童童虽然年纪小，心思却很细。
　　他怕陆司墨不同意，借着回答姜叶的时候，问的很小心翼翼，生怕帮了自己的大哥哥不喜欢。

　　姜叶抬头看了看校门口，见到了管家爷爷停在路边的车，却没看见居童童的父母。
　　“那你爸爸妈妈呢？”

　　居童童被问住，神色忐忑，慌张的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老老实实道。
　　“我…我自己来的。”

　　他偷听了爸爸妈妈讲话，知道大哥哥转学过来，一个人住青城。
　　爸爸妈妈说，要假期找个时间好好感谢大哥哥，请他吃饭。本来爸爸妈妈都很感激大哥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不让爸爸去找大哥哥，还说大哥哥不喜欢生人，所以不要去打扰他。

　　他不相信，大哥哥不会不喜欢他的，他明明帮了自己。
　　所以今天一放学，他就赶紧过来了。

　　梅中很有名，他一路上问了不少叔叔阿姨，过来的很顺利。
　　就是，就是脚好酸呀。小腿肚子抽筋了，他想蹲下来揉一揉，可又怕错过了哥哥放学，就一直使劲看大门。
　　好在终于等到了他。

　　居童童睁着大眼睛，时不时抬头偷看陆司墨。
　　小孩子的喜欢，明晃晃的在眼睛里亮晶晶的闪着。这份天真像白纸，是温室才能养出的信任。

　　那天传达室里，他被误会成恶人。这孩子的父母，像狼护着崽子，对他怒目而视，满眼唾弃。
　　等到真相大白，他又第一时间得到了再三的感激。

　　这样的父爱或是母爱，他从来没有过。
　　陆司墨似是想到什么，脸上的温情褪去，黑眸慑人。

　　“你自己来的呀。”姜叶哭笑不得。
　　她扭头看向陆司墨，却见他表情冷酷，盯着居童童的神情，竟然有几分近似冷漠的探究。

　　姜叶被这样的陆司墨吓住。
　　“陆司墨。你…你怎么啦。”

　　只是一刹那，陆司墨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刚才的表情，就好像是姜叶因为天黑看到的错觉。
　　这时，管家看见姜叶，也进了校门，往三人面前走。

　　陆司墨挑了挑眉，收起眼底所有神色，对姜叶淡淡道。
　　“你送他回去。”

　　姜叶没来得及说什么，少年指尖夹着一张名片，塞到她手里。
　　“到家给我电话。”

　　他单手插在兜里，也没看眼巴巴望着他的居童童，径自走了。
　　居童童瘪着嘴，低下头无声地哭了。
　　大哥哥真的不喜欢他。

　　居童童用小手揉着眼睛，声音带哭腔。
　　“姐姐，哥哥不喜欢童童吗…”

　　姜叶连忙去哄居童童。
　　“当然不是呀。童童，你不告诉爸爸妈妈，就自己跑来了。他们找不见你，会很担心的。哥哥是怕你爸爸妈妈担心，才会让姐姐送你回去。”

　　“好啦，擦擦眼泪，男孩子不能轻易掉金豆豆哦。天黑了，我们先回去好不好？改天你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找哥哥，好吗？”

　　居童童被她安慰了，乖乖点头，吸了吸鼻子，又透过泪眼看陆司墨。
　　哥哥长得好高，拳头也很有力量，就像动画片里的英雄，在那天保护了他。
　　他喜欢哥哥。

　　姜叶拿出纸巾给居童童擦眼泪，黄昏中抬头注视少年离开的身影。
　　夕阳西下，他背影竟然有几丝落寞。

　　姜叶一怔，咬了咬唇。
　　陆司墨怎么了？他好像忽然怪怪的。
　　是她的错觉吗。

　　*

　　秦玉兰找不到孩子，急的差点去报警。

　　姜叶把居童童送回来时，秦玉兰对她千恩万谢。等姜叶走了，她扭头抱住居童童时，啪啪打了两下小男孩的屁股，哭道。
　　“你这孩子，以前那么懂事，今天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着急？你要是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让我和你爸爸怎么办？”

　　她吓得差点晕过去，手脚到现在还是冰凉的。
　　居童童哇哇哭起来，一抽一抽的解释。
　　“我去找哥哥了，妈妈我没乱跑。”

　　秦玉兰抱着居童童的手一抖，脸色煞白。
　　“你说什么…你去见谁了？”

　　居童童瘪着嘴。“大哥哥，上次救了童童的大哥哥。”

　　秦玉兰尖叫。“你去找他干什么！谁让你去找他的？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去？离他远一点，听见没有？”
　　她歇斯底里，嘴唇颤动，眼底浮着血丝。

　　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她的神经已经绷到极点，随时都要崩溃。
　　而今天，童童忽然跑去找那个少年，便是最后一根稻草，令她脑中的弦彻底崩断。

　　*

　　姜叶到家时，姜梅已经收拾好所有的东西。
　　“我订了机票，现在就走，飞机半夜就到。这次去古镇吧，我打听过了，那里有天然温泉。据说以前是宫妃常去的地方。”

　　姜梅打扮的非常时髦，身材火辣，根本看不出是个十六岁少女的妈妈。
　　她身后立着两个装好了东西的感应自动跟随箱，她走两步，两个箱子就跟着她滑动两步。

　　姜叶还背着书包，连拖鞋都没换呢。
　　眼见姜梅一副整装待发，要立刻带她去旅游的样子，都愣了。
　　“可是我还有假期作业没写呢…”

　　“写什么写，不着急。”姜梅过来接女儿的书包。

　　“哟，怎么那么沉。赶紧换衣服去，把校服换掉，衣服我给你放床上了。”
　　“放假就要有放假的样子，天天窝房子里写作业那是书呆子。我女儿那么漂亮，可不能学傻了…”

　　她叽叽咕咕，推着姜叶去卧室。
　　姜叶没辙，只能无奈的顺了母上大人的心意。

　　换衣服的时候，从校服口袋里掉出来陆司墨给她的名片。
　　她没来得及看，匆匆往自己的小包包里一放。
　　想了想，她把几张试卷也塞进了包。不能不写作业啊。

　　等母女俩半夜下了飞机，被接到预定的酒店。
　　姜叶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很少熬夜，一熬夜人就傻。

　　姜梅进浴室洗澡了，姜叶则大字型的躺在大床上准备睡觉。
　　可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就在快进入梦乡时，脑海忽然闪过放学时，校门口的画面。

　　少年冷漠的塞给了她一张名片，还叮嘱她，到家给他电话。可能是担心居童童，想要她报平安。

　　姜叶一下子醒了。
　　她睁着杏儿眼，艰难的从床上坐起来。翻了半天小包包，终于找出了名片。

　　——午夜调酒师：陆

　　名片印成了黑底金纹，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后面是一串座机电话。
　　姜叶傻傻地盯着名片，半天没回过神。

　　这、这是陆司墨吗？
　　他是调酒师？

　　僵硬的摸出自己很少用的手机，她按下了那串数字。

　　“喂？”
　　电话只响了一声，那头就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有些近似沙哑的性感。

　　这声音太撩人啊，只听了一个字，姜叶脸就红了。
　　她耳朵移开了一点，看着那张神秘的名片，呆呆的问出了一句。
　　“你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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