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浮士德

　　小情侣两人一个教一个学，开开心心做了一对戒指。学生是初级学徒，老师更是不熟练工种，在两人的共同配合下，这两枚做工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简陋的戒指雏形总算是顺利完工。
　　戒面是简单的心形，因为是印章，所以两人在心形中央刻下左右反转的名字，揉进戒指里的感情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沈店长认真替他们检查了一番，修正了几处小细节，这才送进烤箱烘烤定型。那两个人眼巴巴地盯着烘烤结束，两枚戒指印章终于宣告彻底完成。
　　沈轻州提供印泥和卡纸，让他们试印了一下。看表情，两人都对自己的作品很是满意。
　　妹子擦干净戒指上鲜红的印泥，将它戴在手上，越看越美，忍不住把手伸到男友眼前显摆。“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吗？！”
　　年轻男人看着献宝似的女朋友，微微一笑。“好看。下次换我送你，”说着他捏着女友左手的无名指轻轻晃了晃，“戴在这里的。”
　　沈轻州：“……”我去求放过！
　　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大口狗粮的沈轻州默默扭头回去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可以走了百年好合！本来是只单身狗就不提了，偏偏在这种时候又一眼看到自己还放在心上的前男友……沈轻州仿佛听见哪里“叮——”的发出一声提示音：恭喜玩家获得成就“二次扎心”。
　　这种时候绝对不该看袁麟的。
　　他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万幸那家伙正目不转睛地对着笔记本电脑，没发现自己那一刻的视线，也根本没在意小情侣说的话。沈轻州微妙地觉得安了心，安慰自己好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尴尬，可一瞬间又微妙地感到有点失落……那感觉极小极轻，一晃而过，轻忽得有如一片花瓣跌落在被风吹皱的湖面上，熹微得有如冬日层层晨霭後透出的第一抹日光。
　　刹那间心口一动，似乎有什么，但最终他眨了一下眼睛，什么都没有抓住。

　　袁麟在柜台後面逐字逐句地读第二遍档案。他是很想全程观摩小州的工作，可又不想让自己影响到他，只好压下心底的渴望，努力投身“私家侦探”大业。
　　这个时候，他总算理解了为什么某些人有了心上人做事反而会瞻前顾後心事重重，以前他觉得这是“恋爱中的人智商都掉线”，时至今日才明白，那只是因为他们把对方放在了第一位。
　　天道好轮回。到了自己身上，也不外如是。
　　现在才幡然醒悟，算不算太晚？
　　目送那对小情侣甜甜蜜蜜地离开，沈店长明显松了一口气。但袁麟不解地发现小州的心情似乎有点颓丧。
　　怎么了这是？生意不是做得挺顺利吗？是……刚才说了太多话，累到了？
　　“渴不渴？要喝水吗？”在沈轻州还犹豫着没回答的时候，袁麟已经起身去给他倒水了。
　　沈轻州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心底倏然一痛。被他的一个小动作收买，自己也是无可救药。为什么这么好这么喜欢的人，就不能是自己的？他下意识地回想起自己找到的答案。他和自己之所以分手，就只是因为
　　——袁麟他，就只是不喜欢自己。仅此而已。
　　如同疯帽子问爱丽丝，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答案是，喜欢不需要理由。同样的，不喜欢，也不需要理由。哪怕他对自己再好，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
　　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了无生趣。
　　沈轻州轻轻闭了闭眼睛，眼前隐约现出一个自己，独自走入一片灰暗。

　　不喜欢不是错。
　　只是彼此没有走下去的缘分。

　　袁麟捧着杯子回来，哪里不对的感觉更明显了。小州好像陷入了某种低迷，沉重的心情仿佛直接从空气里压下来。前後不过半分钟的时间，发生了什么？！他第一反应就是回想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就是……倒了杯水阿？！
　　“小州？”袁麟将杯子放下，一刹那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重新坐回他身边。整颗心都被提到半空，他甚至确信，如果小州需要，自己可以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只要他的心情能重新变好。
　　“谢谢。”沈轻州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跟着将自己的注意力埋进笔记本电脑。他现在急需找个不用动脑子的东西看，好暂时丢开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开心的念头。玩不起，不能再一次自寻死路了。
　　袁麟觉得今天的小州莫名又恢复了回来第一天那冷淡疏离的模样。自己为他倒杯水，小州用对待一个陌生人的礼貌语气道谢。中午的时候，他还非常客气地询问自己想吃什么，直接在网上订餐。那种一分一毫都不肯亲近自己的样子让袁麟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思考都没找到原因。
　　他看了几眼阿修，那猫一直在睡，完全状况外，想问都没办法开口。

　　等到下班离开时这疏离感变本加厉。袁麟再次借走四兽石印，沈轻州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很是客气地答应了。接下来带好猫，锁好门，对于执意要送自己到小区门口的袁麟，他明确、强硬地表示了拒绝。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跟着我走这几步？”
　　“就是顺路……”
　　“袁麟。”看着对方小心翼翼仿佛讨好一样地对待自己，沈轻州再次告诫自己这不是真的。他的心口阵阵钝闷的疼痛，却仍旧强迫自己的语气平淡无波。像现在这样相处也许会觉得开心，但以後等待自己的只有绝望，只会疼得更狠。不如趁早断了这份念想，干脆一点，狠一点，长痛不如短痛。
　　“别给自己找这种可笑的借口了。”他轻轻一笑，眼眶一点点红了起来，“你不喜欢我，就别关心我……别靠近我，也……别来招惹我。”
　　毫无征兆地，沈轻州就把感情问题摆到了台面上。
　　面对好像下一秒就会流下眼泪来的小州，袁麟下意识地说：“我……”
　　“没了我在你身边跑前跑後，对你嘘寒问暖，你觉得失去太多，反差太大，很难受是吗？你想找个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情人，还是放过我这样的残废吧。”沈轻州轻声说，“你已经杀死了我一次，我不想在你手里再死一次。其实这几年，我一直想等你给我一个解释，可你始终没有。以前不说，现在也不说。我死了这条心了。我现在什么都不要。”
　　我想要你，可是唯独这个，你给不了我。
　　他微微笑着。“只要你别来招惹我。”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即使不是真的，也毫不留情地接连插在袁麟的心脏上，霎时间血流成河。铺天盖地的红色，像着了火，把他的脑子直接烧成一片空白。什么顾虑什么不行统统抛到一边，袁麟百分之百确信，此刻只要自己说错一句话，就会彻底失去这个人。
　　橘猫团在沈轻州的膝盖上假装一个毛皮毯子，生怕自己出一个声音，搅了这关键的时刻。
　　袁麟缓缓吸了一口气。
　　一味退避永远不会有什么未来。就在这一秒，他毅然下定决心不再逃避。就算可能被看作异类，也不能再欺瞒对方。毫不在意这是在居奇的大门口，甚至街面上还有往来走动的行人，他单膝跪在沈轻州的面前，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面前的人坐在轮椅上，路人只会觉得这样的动作是方便照顾他，没有人露出探究的目光，小州也不会觉得难堪。
　　尽管如此，那双眼中的慌乱仍是一闪而逝。就是这一眼，让袁麟意识到自己的告白可能并不会走向必输的结局，但在此之前，要有豁出去告诉他一切的勇气，要有带他重新认识自己的勇气，更要有领着他一起并肩面对两个世界的勇气。自己的爱人，怎么可能对妖的存在一无所知呢？
　　想说的千言万语，而他要让沈轻州知道的，最重要也最迫切的事只有一件。
　　“小州，你的话，我得从第一句话开始辩解。”袁麟笑了笑，目光中有宠溺，有温柔，有无奈，也有一往无前，坚定明亮得让人忍不住屏息的光
　　——“我喜欢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说不出的郑重，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在嘈杂纷乱的声音中，在沈轻州的注视下，在突如其来剧烈跳动的心脏里，掷地有声。

　　袁麟说完才觉得，自己用这样随便的语气，在这样随便的地点，说这么重要的话，实在是太令人懊恼了。
　　逼不得已，天时地利人和一项都不占，简直狼狈不堪。他心说以後有机会一定要重来一次。说得这么草率，不知道……小州会怎么想……
　　沈轻州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自己在幻听还是做梦？反正这不可能是真的。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他彻底懵了。
　　袁麟喜欢自己？怎么可能呢？以前的袁麟有哪点像是“喜欢自己”的样子了？以前尚且如此，现在的他又为什么要喜欢一个身患残疾，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可别是他为了让自己回心转意而刻意演的戏……虽然以前的他不会用这样的法子，可一别经年，人多少都是会变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变得……不择手段。
　　沈轻州张了张嘴，没想好该从哪里开始反驳。“你——”
　　“听我说小州，”袁麟轻声打断他，“你想听的解释，我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我怕说了就会彻底失去你。以前害怕，现在也是一样。可是这一次，如果我再不说，恐怕我会立刻失去你。”他顿了顿，脸上的神色平静淡然，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事情。”
　　阿修的猫瞳猛地一缩。如果袁麟打算和盘托出，它当然不会阻止。唯一希望的就是，後果别是什么无法挽回的展开。

　　沈轻州默然以对。
　　以前他当然也曾试图说服自己，比如袁麟离开是有苦衷的，但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不喜欢所以分手，还能有什么解释。今天袁麟突然说这件事真的有不为人知的内幕，他却不敢轻信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自己连袁麟说的话，也不敢尽信？是从他说分手开始？还是从他消失开始？或者是，从自己一点一点想明白开始的？
　　眼看真相即将揭开，一切都向着自己最希望的方向发展，沈轻州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轻松。相反，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巨大的忐忑笼罩着，整颗心都吊在半空，满是不安。
　　沈轻州忽然想到一个词，近乡情怯。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当你离真相无限近，马上就要揭晓的时候，反而不敢去看了。其实所担忧畏惧的无非是，倘若真相和自己所期望的截然不同，该如何自处？
　　可如果，一切都和自己期望的相同，又该怎样？
　　如果袁麟说的是真的，当初他的确有苦衷；如果他说的自己都能够接受；如果他对自己真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么无情；如果以上所有的“如果”都成立，那自己……就该和他重新开始吗？
　　这样做真的好吗？

　　袁麟打量着沈轻州的神色，见他不是特别抗拒，便提议道：“那个印章我必须尽快送到研究所去，那边做实验需要很多时间。如果你打算现在听我说，能不能跟我一起去，我们边走边说？”
　　骤然听到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说不，大概今晚根本没法睡着。左右无事，沈轻州点了头。
　　袁麟愉快地起身，推着轮椅走向自己的车。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他给橘猫递了个眼色。阿修体贴地从沈轻州的腿上跳下来，在他脚边转悠。袁麟伸出手，很自然地要将他抱上车。
　　这个动作让沈轻州瞬间紧张起来。“等、等一下！”
　　自袁麟回来，自己还从没和他这么接近过。再近也不过是并肩坐着而已。就算是以前，顶多也就是抱一下，亲吻什么的根本没有过。不是不想，只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很少，更没有机会做什么亲密的事。自己想尽办法才和袁麟在一起，他肯答应已经是意料之外了，他又很忙，自己也不该要求他更多。
　　“乖，别动。”袁麟柔声说着，一手搂着肩膀，另一只手抄起膝盖将他抱了起来。一上手才发觉，这幅躯体轻得根本不像个男人。也不知这两年半，他是怎样寝食难安地度过每一天。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才能算对他更好点，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喜欢他？
　　抱住这个人，袁麟突然间很想低头，亲亲那双薄唇。
　　沈轻州匆忙抬手，可身在半空又不能真的推开他，只好按在袁麟的胸口上。他能感到对方微微收紧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搂紧了自己。
　　过去求而不得的东西无遮无盖地摆在面前，明明触手可及，却仍旧不真实得像个漂亮的气泡，不知道什么时候梦醒，一戳就破。沈轻州紧紧抿着嘴唇，死死压下浑身血液逆流，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的激荡。
　　即便以後再也不会有这样靠近的机会，也一定要记住这个瞬间的感觉。记住，记牢了，记到至死不忘。他想，等到自己死了，也要将它带进火里，伴着自己一起消散，如同不曾到过这世上。
　　因为这是属于自己的，唯一。

　　不过是几秒钟，却仿佛一个世纪漫长。袁麟将小州安置在座位上，又给他系好安全带，随後将轮椅折起来放进後备箱。沈轻州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阿修自觉跳到了他的膝盖上，又跳到後座上趴着，伸长身子占足了整个後座。
　　车子发动，慢慢驶离这条熟悉的街。袁麟谨慎地考虑着怎么开这个口。
　　“……小州，你相信怪力乱神的事情吗？”
　　沈轻州觉得这个话题的开启有些奇怪。和袁麟要做的解释有关吗？他还是认真回答：“或许吧。毕竟众口相传的灵异事件还是挺多的，有些确实很难用科学解释。”
　　“那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像，比如《死神》，还有另一个世界存在呢？或者说像《夏目友人帐》那样，有妖怪和人类并存，你会接受吗？”
　　袁麟眼中的小心翼翼实在是莫名其妙。沈轻州一头雾水。他斟酌了几秒，说：“那又不一定是坏事。《夏目》不是治愈系吗？”
　　看对方的表情像是一下子安了心。沈轻州还在琢磨这几句话的意思，就听见袁麟说：“那我就不兜圈子了。其实，这世上就是有妖的。後面那个猫就是。你不用怕，它是我派出来贴身保护你的。”
　　车里其实足够安静了，可袁麟说完这几句话後，沈轻州还是生生觉得，是不是风太大我没听清？能不能让那家伙再重复一遍？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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