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张显扶项明珠到暖阁稍坐，命侍女端来热水。项明珠擦干眼泪，沾湿了手帕敷在眼睛上，双手捂着入定似的出神。张显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目光未有片刻错开。
　　须臾，项明珠放下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张显这才开口，问她：“和你妹妹吵架了？”
　　项明珠诧异地看向他。张显继续：“刚才在花园，她远远地站着看你，脸色不太好。”
　　项明珠蓦地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不由得绞紧了手帕。
　　张显看她微微含着肩，眉眼故作自然地耷拉着，嘴角却紧紧抿住。他侧了侧身，离项明珠更近些，关切道：“怎么了？”
　　“没什么要紧的。”项明珠非常克制地出声，却攥紧了手帕，没意识到在裙面上洇出一块水渍。
　　张显余光瞥见，察觉她刻意掩饰的慌乱，随之默然。项明珠埋低了头，觉得自己应该尽快离开。她握紧拳头起身，谁料张显忽然伸手拿住了她的手腕，令她没法再迈出一步。
　　张显的话音如叹息：“无论你有什么难处，都要告诉我，我才能帮你。”
　　“谢谢……”项明珠像噎住了似的，梗着脖子好不容易挤出两个字，“伯父。”
　　张显倏地松了手。项明珠也忽的泄了气，心里莫名感伤。她听到身后张显发出一声细弱的哼笑，那笑意里说不清是苦涩还是嘲讽。
　　“你回去吧。”张显道。
　　项明珠迈了两步，无法克制地难过起来，两条腿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停在原地不肯动弹。她回头见张显坐在原处，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脸上挂着些微落寞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期待。项明珠突然觉得离开是如此艰难。她扭转过身来，想到一个能够拖延时间的话题。她问张显：“你可不可以放了杨园的姑娘？”
　　张显一言不发地凝视她片刻，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发问。可他脸色舒展，又分明是听见了。直到项明珠被看得垂下眼帘，他才开口答话：“可以。”
　　项明珠没料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反而流露出讶异的神情。
　　张显看她微微瞪圆了眼睛，一脸的莫名难得冒着点傻气，却又着实可爱得紧。他起身走到项明珠跟前，温声道：“你们姐妹就是为这件事起了争执？”
　　项明珠茫然地点头，并不愿回想争吵的情景，更不想让张显知道任何细节。
　　张显微微颔首：“过两天，我叫李昌去把人放了。”
　　项明珠听他这样说，却没法感到高兴。甚至，她有些担心起来：“这样做算不算朝令夕改？会不会有损你在军中的威信？”
　　张显脸上露出一点不以为然，眼光一转，隐约悟到些什么似的，眉目间有一丝动容。他对项明珠微微扬起了嘴角：“这些你不必担心。”
　　项明珠报之一笑，心头却生出丝丝缕缕的混乱情绪，交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厌弃和愧疚。她犹豫着问张显：“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替那些女子求情？”
　　张显微笑起来，说话满含安抚的意味：“你不忍心让她们做苦役，是不是？”
　　项明珠的心思辗转不决，一眼撞进张显的目光中。她承受不住对方眼里的温柔，自暴自弃似的和盘托出道：“因为我认识她们。因为……我曾经在杨园住过很长的时间……和她们一样。”她说完不敢再看张显，将目光投向别处。
　　“我知道。”张显平静地说道，“刘楚进驻敦成之后不久，你就去了杨园，一直到刘进攻打敦成那晚，你才和石韬玉一起逃离。”
　　“你……知道……”项明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在张显的注视下，无地自容的感觉就不受控制地在心中蔓延。她开始后悔，觉得不该一时冲动提起过去，原来对方早就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定论，那么坦白除了徒增尴尬毫无意义。
　　项明珠万分沮丧，可内心犹在不甘心地挣扎。她便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廉耻？”嘴上这样问，心里却畏惧张显的回答，于是掩饰不住话音里的颤抖，连牙关也轻颤起来。
　　张显只是摇了摇头：“不，你很好。”见项明珠紧张得几乎要蜷缩起来，张显抬起手来想要安抚。手在半空悬了悬，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项明珠微微释怀。张显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际，滑到鬓角。项明珠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在张显的手中慢慢松弛。可是当张显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时，她又再次紧绷起来。
　　张显的手最终停在她颔下，轻轻托起她的脸。项明珠便无法逃避，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张显道：“其实，我之所以默许罚杨园所有人去苦役营，也有我的私心，因为她们认识你。”
　　这是项明珠始料未及的答案。她有些惶恐：“所以……是为了我？”
　　张显点头，忽而展臂将她搂入怀中，用力地抱紧。
　　项明珠脑海中一片迷茫，心里翻腾着，隐约觉得这个怀抱的意味与她对张显的感情并不契合，因而有些怪异。可这种感觉又微妙得难以言喻，而张显的怀抱温暖得诱人放弃思考，她便无法理清头绪。
　　她稀里糊涂，张显却明显高兴起来，语气也轻快许多，拥着她道：“你放心，无论以前发生了什么，都已成为过去。你不想说的，没人敢再提。”
　　项明珠明白这是一句郑重的承诺。张显的话令她感动，张显的胸怀也令她倍觉安宁，这安宁的感觉如此熟悉，令她回忆起从前在项峰身边的日子。那时她尚不知为前路而忧怀，因为父亲就是她的天。她满怀感慨地放松下来，顺从地将脸贴紧了张显的胸膛，珍而重之地放任自己沉浸到这安宁之中。
　　当晚，石韬玉独自坐在项明珠的房间里等人。直到夜色深沉，房间的主人才姗姗归来。房间里没有点灯。项明珠推开房门，一抬头见桌前黑乎乎一个人影，不由得吓了一跳。石韬玉随即开口：“姐姐，是我。”
　　项明珠拊膺靠在门框上，深呼吸几下平息了喘气，有些怨怪地开口：“怎么不点灯呢？”
　　“有些事见不得光，我为姐姐着想，就不点灯了。”
　　黑灯瞎火中，项明珠看不清石韬玉的表情，听她说话的语气十分温和，然而这话听来又十分刺心。项明珠叹了口气，吩咐侍女点灯奉茶。
　　房间里很快亮起来。项明珠看到石韬玉端坐在桌前，脸色平淡如水。她走过去坐到石韬玉身边，略一沉吟，郑重开口道：“阿玉……”
　　“姐姐，”石韬玉打断她的话，转过身来直面她，“你真的喜欢卫南公吗？”
　　项明珠觉得自己理应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是。答案分明就在嘴边，然而面对石韬玉诚恳的询问，却又踟蹰着不肯吐露出来。石韬玉拉她的手，脸上浮起一丝忧色：“之前是我说话太冲了，不是有意让你难过。但卫南公的事，还望姐姐慎重。”
　　项明珠见她为自己担忧，有些感动地回握她的手，轻拍着安慰道：“我明白，我会的。”
　　石韬玉微微蹙眉打量她，随即摇头：“姐姐，你没明白。你有没有想过，卫南公和令尊，和刘楚，甚至和你曾经的丈夫，他们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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