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胥善则不假思索道：“你想与沈家联姻？”
　　刘进点头：“之前诛杀刘楚，沈家功不可没。我打理敦成庶务，沈家也十分配合。我想我们在敦成来日方长，与沈家结盟有百利而无一害。”
　　胥善则眉心微微一紧，沉吟道：“既然如此，何不由你亲自迎娶沈姑娘？”
　　刘进笑起来：“世家大族，婚事不都讲究门当户对？我父亲是敦明军中无名小卒，我如今也无所成就，而沈家在敦成根基深厚，怎会看得上我？可你就不同，你是钟陵胥家的次子。”
　　“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胥善则心情复杂，嘴上如是劝慰，心里却明白他说的在理。
　　刘进看一眼他的表情，忽然目光悠远起来：“况且，我曾有发妻。虽然她已不在人世，但恐怕这世上不会再有像她那样懂我的人。”他说着，像是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匆忙又换了语气：“沈家的女儿，怎能委屈给人做填房？”
　　胥善则从未听他提过丧妻之事，意外之余默然无话。
　　屋内安静了片刻，刘进发问：“你觉得如何？”
　　胥善则几乎没有考虑，摇头道：“我觉得不妥。”
　　刘进露出奇怪的表情：“为什么？你既不喜欢项明珠，身边也没有其他女子。论身家背景，沈家姑娘和你正相配。你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他见胥善则面露为难，猜测道：“难道是你自己做不了主，必须令尊首肯？”说完又笑：“这样一桩婚事，令尊岂能不满意？”
　　胥善则想到石韬玉，眉间越蹙越紧：“不，是我不能。”他看向刘进，劝道：“笼络沈家确有必要，但不必非要通过联姻。我和沈姑娘素昧平生，如果为了利益结合，那会是我二人的不幸。”
　　刘进微微侧头，眯起眼睛觑他：“你另有意中人？”
　　胥善则下意识摇头，断然否认：“不是。”
　　刘进没有立刻接话，依旧察言观色片刻，然后才放心似的端正了姿态。“既然不是，就不要仓促决断。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找个机会，我们先去拜访沈家家主。”
　　胥善则见他志在必得的模样，想继续说服他打消主意。可话刚到嘴边，就被刘进抢了话头。刘进道：“这世上最牢靠的盟约是血缘，其次便是婚姻。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处境，可用之人本来就不多，能信赖的更是寥寥。联姻之事唯有你可行，除非你另有所爱，否则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娶沈绵，于你于我有利无害。”他不给胥善则拒绝的机会，说完用力按了按对方的肩膀，转身阔步离开了。
　　胥善则眉目紧绷，放松身体坐在椅子里，心里辨不清滋味。刘进劝他娶沈绵是为了利益，张显要为李昌聘娶石韬玉恐怕也并非单纯地想成全一段感情。两件事他都不愿意，尤其不愿让石韬玉也卷入这世俗权力的纷争中来。
　　他独自静坐良久，直到日头西去，屋里由敞亮陷入晦暗。心中的烦闷总是挥之不去，他抬头瞥一眼窗外，起身出门散心。
　　胥善则在敦成市集上漫无目的地走。虽然已入黄昏，市集上却依旧热闹。小摊小贩早早点起灯笼，为路人照亮视野。站在街头望向街尾，稀疏错落的灯笼像棋盘上的白子，分开幽暗一路牵引，诱人走向包围的陷阱。而黑子却隐没在夜色里，是流动的人群，是捉摸不透的人心。
　　胥善则依着灯笼的指引往前走，眼里是攒动不绝的绰绰身影，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兜售叫卖和讨价还价，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散发的香气。敦成好一片生机盎然，叫人油然而生喜悦。他想这些都是刘进的治理之功，自己终究是没看错人。但当初许以驱驰，答应竭尽所能助对方成就功业，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连自己的婚事也要成为筹码。他又想起胥睿则和丁秀容的婚事，想到兄长以一己的牺牲换取胥家的安宁，最终却仍不得不休妻。一场联姻终究落得两败俱伤。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胥善则心里更加坚定，绝不重蹈覆辙。
　　他想通了，便停下脚步准备返回，抬头间一瞥，发现不远处就是杨园大门。胥善则想起石韬玉曾经被困在这里，忽然意识到这一整天都未见她来找自己，着实有些异常。他微微出神，忽然身后被人拍了一下。胥善则回头，只见一人头戴帷帽站在那里，白色帽纱垂到腰间，将面目身形遮得严严实实。
　　胥善则一时莫名，那人也似木桩似的立着，没有动静。胥善则恍然回神，试探道：“阿玉？”
　　一只手自帷帽下探出来，修长的手指撩开白纱，露出石韬玉脸上俏皮的笑颜。胥善则不由得失笑：“你怎么在这里？”
　　石韬玉放下帽纱：“园子里没趣，出来散散心。”
　　胥善则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听得出语调里的欣喜。他没有多想，又问：“你今天怎么没……”
　　话未说完，李昌赫然出现在一旁，笑着向他行礼。胥善则的话像卡在齿间，心里莫名一刺。李昌却恍若未觉，只是面带两分意外地叹说着好巧。
　　胥善则点了点头，看李昌轻松愉悦的模样，丝毫不像是经受了流言诟病。张显前两天才训斥过李昌，命郭随和朱信整肃军纪，并责令李昌卸甲回避。这件事闹得军中上下人尽皆知，张显分明是罚他闭门思过。他却公然违背张显的本意，欢天喜地地陪石韬玉在街上游荡。胥善则心里纳闷，忍不住替他担心，问道：“李副尉怎会在此？”
　　石韬玉抢答道：“他陪我逛一逛。”
　　胥善则看着她流露一丝不解。李昌微微挑眉瞥她一眼，紧接着对胥善则解释：“原本是将军和两位姑娘出来散心，我奉命随行。项姑娘与将军先回去了。将军走时命我留下，等石姑娘玩尽兴了再护送她回去。”
　　胥善则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却听石韬玉在白纱后面噗嗤一笑。这笑里意味颇深，但细密的白纱遮住了她的表情，令胥善则看不见也猜不透。这一声笑犹如卷尾的结语，令三人一时都安静无话，气氛渐渐凝滞起来。
　　打破凝滞的是杨园方向传来的动静。三人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一队士兵出现在杨园门外。人群被热闹所吸引，迅速围拢在杨园门口，然后又被士兵粗暴地从当中辟出一条路来。门内有人陆续被押出来，先是几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然后是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
　　胥善则感到惊讶，余光却瞥见李昌向石韬玉做了个请的手势，护着她退到街边。胥善则紧跟着过去，站在石韬玉身侧，目睹一大群人在驱赶下狼狈地穿过街市走向远方。最后两名士兵关上杨园大门，郑重其事地贴上了封条。
　　热闹过后，人群也散了。石韬玉走到街心，隔着帽纱遥望杨园大门。胥善则心头一滞，忽然很想知道她此刻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看见，除了她那垂在身侧的自然舒展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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