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胥若拙心中有不满。胥善则的选择背离了他的意愿，甚至还可能有损于胥家的利益。胥若拙自己对官场向来是敬而远之，对那里面的人始终抱持几分谨慎和怀疑，他不能理解儿子的信念和固执。他一向是个强势的父亲，但这份强势并未能够成全他家族繁荣的设想，反而在逼走胥诚则后引发了一连串的变故。时至今日，除了胥柔则的生活差强人意，其他儿女竟无一个如他所愿。他尤其爱重胥善则，对待这个儿子便格外慎重，为此，他要克制自己不再去强行干预。好在家里还有胥睿则，长子温厚恭顺，是可以托付与信赖的。想到这一点，胥若拙总算感到些许宽慰。
　　做儿子的已然拿定主意，做父亲的也没有多少经验可以传授，除了再三叮咛告诫，余下的便是叹息。胥若拙缓缓踱出书阁，背影竟有些苍凉。胥善则目送父亲离去，想自己害家人担心失望，多少问心有愧。
　　他在家中多停留数日，尽心陪伴父亲与兄长，却决然不沾药庐和粮铺的事务。胥若拙在家里坐镇指挥，胥睿则继续两头奔忙，回到家中还要管理内务。胥善则见兄长独力奔波劳苦，心中十分不忍，觉得无论胥家还是胥睿则本人都急需聘娶一位贤内助。既然丁秀容已被休弃，理当尽早另谋一门亲事。奇怪的是胥睿则似乎毫无所想，胥若拙也丝毫没有流露要为长子再娶的打算。胥善则觉得这倒不像父亲一贯的作风，担心是丁兆从中刁难，便私下询问兄长，希望自己能略尽绵力。
　　胥睿则大概没想到二弟会关心起自己的婚事，怔愣之后露出一点笑意，告诉胥善则道：“丁兆并没有为难我们。”
　　胥善则察言观色，见兄长神色难得放松，不像是敷衍自己。原以为丁兆不会善罢甘休，兄长的否认反叫他纳闷起来。他追问道：“以丁兆的霸道，他真的能就此罢休？”
　　胥睿则见他疑惑，反问道：“莫非你不知道二叔升官的事？”
　　胥善则摇了摇头，在陵南虽关注朝廷和朔阳军动向，却未曾听说胥若愚升官的消息。他听兄长解释道：“朔阳军攻打敦成失败而回，周太尉引咎自贬。朝中有人落井下石，趁机弹劾。但也有人上书为他求情，二叔就是其中之一。结果周太尉安然无恙，只是罚俸一个月。这事没过多久，那些为他求情的人都受到了提拔。”
　　胥善则顿时了然，唇角流过一丝讽意，不予置评。胥睿则继续道：“好在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些弹劾他的人也没遭到报复。”
　　胥善则笑起来：“看来丁兆对周恪确实是忠心不二，不敢有丝毫违逆。二叔远在朝堂，尚能惠及钟陵，是胥家之幸。”
　　胥睿则若有所思地看着二弟，想以胥若愚的境遇再劝他离开敦明军另择仕途。可惜胥善则望见兄长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立刻望穿了他的心思，含笑摇头道：“大哥，我知道你又要劝我。人各有志，还是不要强求了。”
　　胥睿则长吁短叹道：“你太聪明，这反而叫我担心。”
　　胥善则反道：“大哥，我又何尝不是为你担心？既然丁兆心存忌惮，你便无需太多顾忌，再娶一位贤妻，于你于家都是好事。”
　　胥睿则默然片刻，似又释然。“我暂且不考虑这些。倒是你！”他神情关切而严肃起来，“你可曾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胥善则被会心一击，瞬间忆起自己对石韬玉的承诺，又想到石韬玉如今下落不明，心中便搅动起来。胥睿则盯他半晌，叹了口气：“你是在想阿玉？”
　　胥善则对兄长坦诚，微微颔首：“眼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先找到她。她既然没有回来，一定是往陵南去寻我了。”
　　“找到以后呢？兑现你当年的承诺？”
　　胥善则毫不犹豫地点头：“我总不能失信于她。”
　　胥睿则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想过，她对你也许只是孺慕之情，并非儿女之情。若她只是混淆二者，却要求嫁你为妻，你也要答应吗？”
　　“这些言之尚早，等我找到她再考虑不迟。”胥善则挤出一点干涩的笑意，“况且依我看，她未必还记得当年之约。否则上次我回家里，她就该向我提起，而她什么也没说。”
　　胥睿则微微蹙眉，将二弟的神情仔细打量，又细细咀嚼他这一番说辞，疑惑道：“为何我觉得你话里隐含失落？是我会错了意，还是你其实希望她不要忘记？莫非你已不再当她是妹妹？”
　　胥善则无言地沉默下来。胥睿则见二弟这般反应，不免担心。他想起父母曾打算将石韬玉许配给胥诚则，想胥诚则拒绝之后便自暴自弃般的堕落，是否这其中有旁人不知道的隐情？可他无从问起，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该问胥善则，只好陪着一道沉默。
　　半晌，胥善则终于开口：“她从小跟在我身边，她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我以为反之亦然，理所应当。我只是不信她会忘了这样重要的约定。”他说着，想起上次回家来见到的，那个明显成长以至于显得陌生的石韬玉。这些年她度过的光阴里，他终究是缺了席。胥善则试着剖白：“她在我无暇顾及的时候成长了，脱离了我熟知的模样，有我无法介入的经历，有我捉摸不透的思想，还有我无法预期的未来。或许我只是不习惯这种无法确定但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胥睿则看着二弟，忽然依稀望见了胥若拙的影子，心头感慨油然而生。他伸手拍胥善则的肩膀：“人都是会变的。可不管阿玉怎么变，始终是我胥家的人。如果你们重逢，但愿能明辨本心，慎重决定。如果她回来，我依然会像以前一样照顾她。”
　　胥善则明白，这是兄长对自己的承诺。他感激地点头，突然意识到话题早已偏离自己的初衷。他不得不重拾疑问，对兄长道：“大哥为别人都考虑周全，难道真不为自己打算？”
　　胥睿则面露无奈，连忙挥手迈步离去。胥善则笑了笑，没再纠缠。
　　得到父兄谅解，确信家中无虞，胥善则便启程回陵南。本打算原路返回，出了城却发现沿途有官兵把守。道上行人渐稀，偶有士卒列队经过，胥善则便明白自己必须另寻去路，以免节外生枝。思来想去，他往天星码头走去。
　　码头上停着一支船队，正往下卸货。滩头人来人往，除了忙碌的船工，还有小贩在附近徘徊着兜售商品，热闹不似寻常。胥善则走近，看到茂源客栈的两个伙计正站在码头上手舞足蹈地指挥，想来是叶家的船队。他左顾右盼，没见到叶家其他人，却见靠近船尾的石滩上围着一圈人。一个衣着艳俗的妇人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还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胥善则站在码头上张望，想雇一艘船去上游。那妇人拉着小姑娘从他身后经过，嘴里不住地诱哄道：“以后你就叫我娘，回家以后要听话。家里还有几个姐姐，你要好好跟她们学，知道吗？”
　　胥善则下意识回头，见那小姑娘怯怯地跟着走，脸上满是泪珠。那妇人浓妆艳抹，过处留下一阵腻人的浓香。胥善则微微蹙眉，转过头去继续寻找船只。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