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甘霖入棺当天，胥睿则便带着两个随从出了家门。他肩负重任，不敢稍有耽搁。钟陵与陵南两城之间官道封锁，他们由荒山野岭间抄小路前往。虽然有几次走上了岔路，好在其中一名随从善辨方向，三人坚持朝着陵南的方向赶，途经几座村庄勤加询问，一路竟未迷失。等到好不容易进了陵南城，看到城门旁通缉要犯的告示，他们才知道有一小股逃兵正在钟陵和陵南之间活动，连日来已发生好几起杀人越货的命案。主仆三人回想这一路平安，不由得额手称庆。
　　三人在城中打听，得知刘楚已分兵前往敦成驻守，留在陵南的军士由一名副将统领。胥睿则没能探清二弟的去留，他在敦明军中毫无人脉，不知该如何到军营中找人，顿时一筹莫展。他先在陵南的茂恒客栈落脚，打发两个随从去询问敦明军现在的驻地。
　　胥睿则在房中等了近一个时辰，见二人迟迟不归，心中有些不安，便打算出门去寻。走进客栈大堂，却见二人被缚手系颈，由几名士兵押着走了进来。原来他二人被巡防的士兵发现，被当做刺探军情的间谍抓了起来。二人供出是受主人指使到军营找人，于是胥睿则作为主使之人，也被一道押回了军营。
　　他一路上沉默不语，心里难免忐忑，不知那些士兵会如何处置自己。出乎意料的是，他被直接押到了刘进的面前，而胥善则就站在一旁。胥睿则惊喜之余暗暗松一口气，乐观地觉得澄清事实便可洗脱间谍的嫌疑。
　　胥善则没有料到兄长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告知他窥探军营已然犯了军法。胥善则为兄长担忧，明白他来此必有要事，于是向刘进求情。
　　刘进自然乐意卖出这个人情，但为免落人话柄，还是要例行询问。在刘进的授意下，两个随从被士兵带走另行审讯。刘进当着胥善则的面也不动真格，只要胥睿则自行说明来意。
　　胥睿则张了张嘴，说来话长，他竟一时语塞。胥善则因他这番神情变换而不安起来，催问道：“家里一切都安好吗？”
　　胥睿则眼眶一热，回道：“不太好。”他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沉默片刻，从喉中挤出话来：“母亲去世了。”
　　胥善则五雷轰顶般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胥睿则见弟弟脸上毫无血色，心里既难过又不忍，不由得落下泪来。他抹掉眼泪，哽咽着将父亲的叮嘱道来：“父亲一直抱恙，他希望你可以回去，所以派我来寻你。”
　　胥善则无以应答，沉默着泪流满面，脑海里都是甘霖的音容笑貌，满心都是未能侍母尽孝的悔恨。
　　刘进屏退帐中侍卫，对胥善则道：“胥参军，令慈仙游而去，望你节哀顺变。”他瞥一眼胥睿则，又道：“你兄弟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说，你不妨带令兄回去细述。”
　　胥善则陷于悲伤无法自拔，抬眼看向刘进：“刘校尉，可否准许属下回家服丧守孝？”
　　刘进沉吟道：“这本是天理伦常，我没有理由反对。只是，你我身在行伍，也有军纪要守。”他见胥善则耷拉下眉眼，忙又安抚道：“不过令兄远道而来事出有因，虽然有违军法却无大碍，就不必罚了。你先带他回去休息，莫在军中随意走动。回家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你看如何？”
　　胥善则心知只能如此，便向刘进谢过，领着兄长走出大帐，往自己住处去了。刘进看着兄弟二人的背影，微微蹙了眉头。
　　胥善则一人独住，招呼兄长坐下倒水斟茶。胥睿则环顾四周，见他这军旅生活甚是清苦，心中疼惜不已。他想劝胥善则退出行伍回家去，可想到方才刘进说的话，又将心中想法强行压下，不想让弟弟为难。
　　胥善则问起母亲去世的详细情形。胥睿则也不打算瞒他，从胥诚则误杀秦氏开始缓缓道来，其间几度哽咽。胥家接二连三失去骨肉至亲，胥善则无能为力。待胥睿则叙述完毕，他却无言以对，兄弟二人唯有相对着默默流泪。
　　良久，胥善则开口道：“大哥，我会跟你回去。但，我不能长留，必须回来。”
　　胥睿则听了这话皱起眉头：“为什么？这里有什么比家更值得你留恋的？”见二弟若有所思地缄默，他茫然不解，压低了声音劝道：“我们胥家向来远离兵祸。虽也有人从政，一向都是文官。如果你在意功名，可以效仿二叔，由科举入仕，何必非要混迹行伍？再说，敦明军内互相残杀，对外还要抵御朔阳军。你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地？”
　　胥善则仍旧不语。胥睿则心急，忍痛提及胥诚则之死，希望能令弟弟警醒。他痛心疾首道：“你想想诚则，他因为敦明军内讧被殃及，无辜惨死。而你深陷其中，更不可能独善其身。你一向明智，怎么能在生死攸关的大事上糊涂？”
　　胥善则长长地吁了口气，对兄长道：“大哥，这里有我的谋划，我不能半途而废。敦明军内虽有纷争，但我会谨慎行事，绝不轻易涉险。让父母担忧，不能侍奉他们到老，是我不孝。我会去求父亲的宽恕，也希望你能谅解。”
　　胥睿则闭上眼睛，蹙眉不言。胥善则又道：“况且，阿玉离家出走，一定会来找我。我要尽快找到她。”
　　胥睿则重又睁开眼睛，看着弟弟叹了口气：“你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为了胥家保全自己，平安归来。”
　　胥善则郑重其事地点头答应。兄弟二人各怀怅惘，相顾无言。
　　胥善则怕耽误行程，很快便单独求见刘进，再次提出回家守孝一事。刘进终于答应下来，约定三个月为限，要他及时赶回。胥善则得了许可，连半天也不耽误，直接和兄长踏上了归途。
　　他久在军中，只偶尔到陵南城中巡视。这一次回家从市集中穿过，见街市冷清，不禁心有所感。为了赶时间，胥睿则打算原路返回，到城门口看到那通缉的告示，又心生顾忌，便询问二弟的意见。
　　胥善则略一思索，了然道：“无妨，就选最近的路走。”他向兄长解释道：“那些逃兵原本都是项峰的属下。刘楚兵驻敦成，收编项峰的人马，对不服者赶尽杀绝。项峰手下的校尉杨绅带着一股兵力逃了出来，听说往爻山方向去了。陵南一带仍是刘楚的势力范围，那些散兵游勇不会久留，应该会设法与杨绅会合。”
　　胥睿则恍然：“难怪他们会出现在陵南和钟陵之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听你话中意思，你并非效忠于刘楚。”
　　胥善则迟疑了一下，对兄长道：“刘楚不仁不义，并非明主。”
　　胥睿则疑惑地打量二弟，心里紧张起来。胥善则知道他担忧什么，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安抚道：“这事一言难尽，等回到家里我再向你解释。”胥睿则只好安慰自己，将心头烦忧暂且搁下。
　　二人一路行去，果然未见一兵一卒，不久便到了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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