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回到项府时，面对园中草木，项明珠骤然想起在胥善则帐外见到的那个似曾相识的人。她终于记起自己曾在这花园中见过那人，当时对方为了杨园的银珠向自己求情。项明珠并不清楚杨园众人后来的命运如何，但当时张显依言释放众人，自己对那人多少算得上有恩。她如今正愁无人可用，便在意图拉拢的名单中添上一笔，盘算着下次去军营时联络此人。
　　至于献计杀刘进一事，项明珠不打算去向石韬玉本人求证。如今二人立场不一，项明珠既不愿令石韬玉左右为难，更怕她帮助胥善则防备自己，因此决定行事尽量瞒住她。
　　七八个日夜过去，唐胜终于将项明珠要求的东西采买齐备。他本该请项明珠入营协商，但念头一转，自己带着清单去了项府。
　　项明珠拿着清单，歪着头斜睨唐胜，知道他不想让自己再入军营。但项明珠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便意味深长地笑：“我还未见到实物，空谈难免误事。还是等我明早去营中再商量吧。”
　　唐胜无奈，收回清单便要告辞。项明珠却要他留在府里共进晚餐。唐胜看着她客套的模样，不禁犹豫起来。
　　项明珠见他又怕又盼似的，笑中透出些轻蔑：“不过是一顿饭，左右不了你们的大局。唐校尉对自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唐胜被她一激，觉得自己再畏首畏尾未免有失男儿气概，不过一顿饭而已，反正自己是来商量正事的，对军中也好交代，于是便答应下来。但眼下离晚饭尚有一段时间，项明珠既不与他闲话家常也不邀他游园赏景，就坐在客厅之中，让侍女取本书来消磨时间。客随主便，唐胜只好也坐在厅内，手头却只有一份清单，不由得心生尴尬。
　　项明珠有意磋磨他，自顾自地看书不语。唐胜丝毫不因她的怠慢而气恼，反倒局促不安，心里有些后悔答应留下来。他无所事事，又不能随意走动，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目光开始凝到项明珠身上。项明珠微微低头含胸，阅读的神情十分专注。唐胜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觉得她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美人，从头到脚哪里都好，只恨自己笨嘴拙舌形容不出。他忍不住回想中秋之夜，想自己居然也曾与她亲密无间。虽然明知道她看不上自己，但心里还是忍不住祈盼，要是将来还能有机会亲近亲近就好了。
　　好不容易捱到晚饭，石韬玉出来见唐胜也在，不禁感到意外。她见项明珠面无表情，便不多问。这一餐很是安静，唐胜在军中习惯了大嚼大咽，坐在两位姑娘对面也少不得斯文起来。项明珠虽然留他，对他的态度却十分冷淡，像怄气似的。这令唐胜百思不得其解，一顿饭吃得心里七上八下。石韬玉冷眼旁观，对唐胜居然生出些同情。
　　饭后，项明珠送唐胜出门，石韬玉慢步跟随其后。唐胜觉得自己这半天过得稀里糊涂，揣着满腹疑惑策马而去。石韬玉望着一人一骑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忍不住问项明珠：“姐姐还没有放弃他吗？”
　　项明珠不答，心里却在权衡。
　　石韬玉道：“他时常偷偷看你，显然是在意你。可你与他交往未深，情义尚浅，怎么比得上他与刘进多年袍泽之谊？我看除非是他自己有上位的野心，否则不可能只为取悦你而背叛刘进。”她见项明珠若有所思，叹息道：“你看他在此盘桓半日，像是志存高远的样子吗？”
　　项明珠眉目微垂，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石韬玉无可奈何，唯有默然。
　　次日一早，项明珠再入军营，发现胥善则已搬到唐胜帐内住下。见项明珠面露诧异，胥善则笑着指了指唐胜：“他将东西全堆在我帐中，害我没了立足之地。我索性到这里凑合几天，免得妨碍你们布置新房。”
　　说者坦荡，听者却心里有鬼。唐胜神情有些别扭，拿玩笑掩饰道：“什么凑合！我好心收留你，你怎么倒嫌弃起来？”
　　胥善则哈哈笑道：“唐兄何时变得如此心思细腻？”
　　唐胜一怔，心知自己绝说不过他，讪笑着不再接话。胥善则见他迅速偃旗息鼓，含笑瞥一眼项明珠，就此揭过。项明珠又催问筹备的进展，唐胜忙带人往新房去。
　　项明珠甫一进门，便看见满室大红。正如胥善则所言，他的营帐此时如同丰收后的仓库，堆满了各种物器。红色充塞了她的视野，她却仿佛看到满地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胸中翻腾起来。
　　唐胜正要询问她的意见，见状忙关怀道：“你怎么了？”
　　项明珠不答，一本正经地对照着清单点检实物。唐胜看她似在强撑，心中十分怜惜，便不敢有丝毫懈怠。二人匆匆将帐内堆砌的物件点数一遍，项明珠仿佛透支了体力，丢下清单摇摇晃晃往外走。
　　唐胜追出帐外，见她闭着眼睛扶住一旁的桅木，脸色十分难看。他上前欲扶，却被项明珠推开了。唐胜莫名其妙，手足无措地守在她身边。
　　项明珠心里算了算，觉得时辰差不多了，抬头果然见到一队巡营的士兵自远而来，领头的还是先前所见之人。她稍稍舒怀，庆幸军中轮值的人事未曾变动。她决意赌一回，松开桅木跌跌撞撞往巡营卫队走去，然后一个趔趄倒在了卫队长的面前。
　　那人有些惊慌地扶起她，脱口而出道：“夫人？”
　　项明珠自知此举有些刻意，但对方的反应令她大大地松了口气。
　　唐胜关切地冲上前来：“项姑娘，你病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项明珠瞥他一眼，流露嫌恶的表情：“不要你管！”
　　唐胜未曾想她如此直白，不禁一愣，下意识去看巡营卫队，只见个个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再看项明珠，只见她阖眸不言，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心下无奈，只好吩咐卫队长：“你带两个人护送项姑娘回府，请郎中为她医治，然后回来向我禀报。”
　　那人点头称是，随手指了身后两名士兵，让他们去备马车。唐胜仍旧守着项明珠，直到看着马车载她驶出大营，才依依不舍地转身。
　　那卫队长亲自驾车，两名士卒跟在马车左右小跑。车行平缓，待离开大营两三里地，项明珠才仿佛缓过气来，问外面的人道：“你是谁？”
　　“小人名叫周武，是胥校尉手下一名百夫长。”
　　项明珠凑到帘后，低声问他：“周大哥，银珠好吗？”
　　这一问犹如石沉大海，帘外许久没有回应，久到项明珠心中生疑。忽然马车停了下来，她听到周武吩咐随行的士卒兵分两路，一个去请郎中，一个去项府报信。待二人离开，周武重新驱动马车，低声向帘内道：“多谢夫人关心，银珠已经去了。”
　　项明珠吃了一惊，脑海中浮现出银珠昔日的形象，不解道：“她们后来不是被放出苦役营了吗？”
　　周武声音平静：“当时多亏夫人求情，卫南公确实放了她们。可是银珠落下了病根，没过几个月就走了。”
　　项明珠默然良久，惋惜道：“抱歉，如果我早知道……”
　　“夫人别介意，不关你的事。她们似乎得罪了什么人，那个杨妈妈被折磨得最狠，放出来没几天就死了。银珠是运气不好染了风寒，除了她和另两个身子弱的，其他人都还活着，杨园也还在。”
　　项明珠叹息一声，想到这是谁的手笔，不觉心中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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