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珠抱玉

　　时至凛冬，严寒肃杀，钟陵地牢里更加阴冷难耐。狱卒们在背风的角落里生火取暖，仍旧冻得瑟瑟缩缩。牢房里的囚犯便更加凄惨，莫说烤火，连多得一捧干草都是奢望。自入冬以来，接二连三有囚犯冻死。狱卒们穷极无聊，为此设下赌局，每日猜测哪间牢房的囚犯几时丧命，猜错者便罚交两文钱给狱长请大家喝酒。
　　日子一天天过去，牢房一间间空出来，狱典上的名字越来越少，狱长的钱袋却日渐饱满。在押的囚犯几乎人人都被下了注，唯独除了八号牢房这位。
　　八号犯人已然被判了死刑，但上头并未将他打入死牢，反而特别交代好生看顾，不许让他死在牢里。为此，狱卒们不敢有半分疏失。自他到来，经常有访客到狱中探视。其中有一少妇每日必至，次次都要待满一个时辰方才离开。狱长向上禀报，得到的回复竟是“予以方便”。
　　后来众人得知，这八号犯人正是当下胥家之主胥善则，而这少妇乃是他的妻子。胥家是钟陵富豪，家主却身陷囹圄，实在叫人唏嘘。众人见这位胥夫人出入间眉舒颜展堪称祥和，丝毫不见离愁别恨，都觉得十分怪异。后来有人目睹此女数次出入军营，似与军中将帅关系匪浅。狱卒们听闻，便觉得这妇人不安于室，恐非善类，从此看她的眼光也意味深长起来。
　　这一日天降大雪，牢门外积雪甚深，道上无人清扫，行路十分艰难。胥夫人准时而来，仿佛严守军纪的士兵，仍旧待满一个时辰才离开。狱卒们见她如此坚持，心中各怀感想。奇怪的是到了晚间，她再次到来，手中提着食盒，还领着一位锦帽貂裘的贵妇。
　　狱长心里嘀咕，这妇人从未在一天内去而复返，今日事出有异。而那同行者雍容华贵，又拿出军中令牌，显然大有来头。众人不敢怠慢，连忙提灯将二位引入牢房。
　　胥善则正面壁静思，听到脚步回转身来，看清来人后神情微讶。贵妇屏退狱卒，向他施礼：“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胥善则似是感慨：“没想到你我再见竟是这种情景。”他说着目光投向妻子，见她垂头不语，只将食盒盖子打开。他柔声道：“阿玉，天寒地冻，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有听到回答，甚至没有看清妻子的脸。贵妇移身上前，从食盒中取出两壶酒，将其中一壶递到他面前：“是我让她陪我来的。我想送送你。”
　　胥善则接过酒来，目光却凝在贵妇脸上，继而了然一哂，举酒道：“多谢！”说完仰头饮一大口。酒是烫好带来的，拿在手中余温尚存，入喉微凉，但很快就灼热起来。他放下酒壶，重又看向妻子，见她缓缓抬起头来，神情怆然。他直觉哪里不对，眼前忽然一阵眩晕，瞬间瘫软下去。
　　“二哥！”胥夫人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伸手扶稳，将他放倒在草席上。
　　胥善则心中明明灭灭，神思控制不住地在黑暗中下沉，但有一事十分笃定，此人并不是他的阿玉。这声“二哥”着实耳熟，但阿玉从未如此称呼过他。她称他什么？胥善则神识混沌，脑海中遥遥响起她的声音，仿佛从时间的彼端悠悠而来。他感到有人扯开了自己的腰带，寒意入侵，但他动弹不得，唯有任人摆布。在彻底陷入无识之际，他突然想起自己抱阿玉回家的那天，也是这样冻彻骨髓的冷。
　　那一年胥善则八岁，父亲胥若拙执掌家业，二叔胥若愚供职翰林，三叔胥若希在太医署学习，家族正当繁盛。冬至后不久，同城的石家喜添麟儿。胥若拙非常高兴，带着他去给石彰道贺。
　　石彰是胥若拙的同门师兄，也是胥善则的开蒙老师。他已年逾不惑，此前与夫人生有四个女儿，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欣喜万分。他一边抱着孩子逗弄，一边絮絮叨叨地朝胥若拙抒发感慨，几乎合不拢嘴。胥善则站在父亲身边，见老师高兴得忘乎所以，暗暗觉得稀奇。在他印象中，石彰一向不苟言笑。
　　石家是书香世家，但祖上与三公九卿无缘，从来不曾显赫。石彰天资有限，屡试不第，为人处世又难免清高迂腐，因此不被府学接纳，只在城南的私学谋了份差事，勉强养家糊口。后来胥若拙要为长子胥睿则开蒙，想起这位师兄，于是聘他到胥家授课。那时胥善则年纪尚小，却也跟随兄长拜他为师，因为悟性极高，颇得石彰青睐。石彰自知才学有限，怕误人子弟，建议胥若拙请真正的学士大家来传道授业。胥若拙深以为然，于是备下重酬，令二子拜到经学大师郑涵门下。
　　石彰虽已不再去胥家授课，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所以这次来贺，胥若拙特意将胥善则带了来。石彰果然特别高兴，要留父子二人用过晚饭再走。他拉着胥若拙议古论今，胥善则坐在一旁倾听。酒席尚未摆好，门外突然飘起雪来。起初淅淅沥沥地夹着雨，很快便大片大片如绒羽般飘洒起来。胥善则的目光渐渐游离向外。石彰见状，便叫他出去随意走走，不必拘在此处。
　　胥善则向老师和父亲告退，独自走到院子里来。此时雪势正大，雪片如纸，纷扬而下，像一道白帘遮挡了视野。胥善则有些不辨方向，往前走了几步，见一名侍女端着炭盆匆匆忙忙地跑了过去。她在不远处的院门外停住，催促道：“快拿去东厢吧！”
　　胥善则循声看去，依稀可见她对面站着的身影，粗布短褐，是个粗使妇人。那人话中有怨：“你真是多管闲事！”
　　胥善则走近几步，听到那侍女说：“好歹是条命啊！”对面那妇人似是不耐烦，接过炭盆唉叹一声，两人一道走了。胥善则觉得奇怪，此刻石家上下正沉浸在新生的喜悦中，哪里来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他跟上前去，来到下人居住的院子，看见那两人进了一扇房门，房里隐隐传来婴儿哭声。
　　胥善则走到门前，听到那妇人抱怨：“早该听夫人的话，直接扔掉一了百了，现在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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