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该到了吧。冯薪朵换上锐利异常的眼神，紧紧盯着眼前三叉戟一般的黑灰建筑，视线在十几扇窗户跟前一一扫过。应该还有三……二……

　　巡逻的三名亲卫出现在府邸东侧的角落，似乎已经巡视完一周转回了前庭。

　　冯薪朵的注意力被这三人吸引住了几秒钟，身子向树干后面贴了贴。,

　　一。

　　晴朗安静的天空中划过一道刺耳的鸣叫，尖锐又悠长，这不像是鸟鸣，没有任何一种飞禽会制造出这么大且突兀的声响。它从前庭的东侧响起，横穿整个前庭一路向西，炸裂的声音让守门的亲卫和禁卫军都不禁回身，立刻举起手中的兵戈。

　　正巧走到府邸东侧拐角的巡逻队闻声起跑，为首的人高喊着“什么声响！”赶快往前庭的方向跑去。露台上原本在跟侍女闲聊的亲卫一瞬间面如死灰，他转到正面才露出胸前和其他亲卫不同的狮头雕刻，恐怕是担心自己当班的时候出现差池的倒霉守备长官。他赶紧抛下侍女钻回建筑立面，看样子很快就会从正门跑出来吆喝其他亲卫也前去调查。

　　冯薪朵藏在隐秘的角落没有看向前庭，却在口中念着数字，脚步，说话的人声，枪剑碰撞的噪音，还有打开正门的“吱呀”声，守备长官慌张的指示。

　　塔楼中冒出了查看情况的人影，底层有一个，两个人。

　　原本心满意足的潜入者准备趁着这场混乱顺势离开，这时候楼侧的那两个亲卫应该也被声响惊动，注意力都在前庭的方向，很利于她悄悄撤离，她也是这么打算一箭双雕的。然而她刚动了一下已经快要僵住的身体，余光却瞥见了不得了的动静。

　　“嘶……”

　　冯薪朵瞬间吸了口冷气向后闪退，可不太确定她闪得够不够快，身形有没有被人捕捉。她在铁石堡中央的塔楼顶端，那间敞开窗户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个漆黑模糊的影子，她觉得自己或许是过于敏感，但习惯性的警惕意识让她不得不在意。

　　但当她再次冒险将视线移向窗口，透过细密的绿叶缝隙之间，她那双深棕色透亮的双眸，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

　　的确，有个人，身穿皮甲遮住面容。

　　恍惚的刹那，这个人又遁形在漆黑的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前只是揣测老狮子的府邸必然不能只是些亲卫在看管，但她以为月食这种身份不可能出现在府内，万一被人知道岂不是坏了，可能只是在府邸外围监控。然而派人调查多日，月食行踪确实有见过，可基本都是匆匆路过，没有在此逗留的迹象。

　　她还不能确定那是个月食，然而那也是她曾经的“同类”，气息这种东西总是存在的。冰冷又危险的气息，正从府邸深处向外蔓延。

　　此地不宜久留。刚准备起身的冯薪朵，却在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感觉到一股寒流，一股令人毛发竖立，带着悄无声息的气场贴地而来的压迫感。

　　冯薪朵的后背贴在粗糙的树干上，几乎要透出汗来，她咬住唇角默不作声，心脏“扑通扑通”地锤击着胸腔带起一阵阵钝痛。她周身寂静无声，只有流动的风声，但靠着冥冥之中的直觉她就是知道，刚才那个人此时此刻正在她身后的步道上静立。

　　距离自己，不足十米。

　　……

　　午后的王庭清风徐徐，虽说已经入冬，但地中海气候的王庭即使到了冬天也有十度左右，只是靠近海岸的这里吹起从海洋袭来的潮湿空气，体感上远不如春秋时节。人们还是纷纷穿了厚实的衣物，肩上披着绒料披风走在路上，准确的说是走在前往白城的干道上。

　　这些身穿华服形色肃穆的男男女女是联盟内的大小贵族，他们手里拿着绣了雏菊花纹的缎带扎系起的羊皮纸卷，三两成群低声窃语，时不时还与周围的人相互瞥看。

　　白城外围是一圈高大到令人惊愕的巨石柱，数十米高的白色石柱组成白城的城墙，它们贴靠着石砖垒砌的城墙，形成一道回廊样的特色结构。身穿银甲的禁卫军每隔一个石柱就会有一人，站满整个白城脸面的方向，怎么也要用上百人，通常是没这么多人守备的，今天既是全灯又是雏菊缎带，所以阵仗异常威武。禁卫军手持银色长枪站在石柱前面，枪头下套着白绸质感的长旗，随风飘舞的时候能看到上面的金色盾牌，盾牌里则是镂空的王冠纹章。

　　越过大开的城门可以看到一条笔直向前的宽阔道路，都是用切割整齐的灰白岩石修建的，虽经风雨洗刷年代打磨，但因为王庭的打扫整理是每日必修，城内到处一尘不染，随便一道石阶都像刚被水清洗一般光滑干净。道旁种了品类繁多的绿植，甚至有带色的植被用来妆点色彩，凸显层次。植物也是精心护理，被修建的整齐圆滑，常绿植物很多，即使已经到了入冬时节也还是保持着鲜亮的颜色。

　　向前进绕过喷水的巨大水池有三条岔路，一条通往□□，一条通往日常贵族大臣们议事，举行国会的议事厅，剩下正中的那条就是通往白城那个高耸建筑，也就是君王居所的中轴路。这条路走到喷水池后就开始向上攀登，阶梯中间有一道向下流水的绿化带，将阶梯分为两段，通常右侧上行左侧下行。攀爬完这段阶梯，又是一处空旷的广场，再向建筑的方向看去就能看到一条甬道了。

　　那是由石铸拱门框起的悠长甬道，雕花拱门共有九十七道，象征联盟缔结之时签署条约，宣誓和平礼让，遵从王权的九十七个贵族家族，在这之后的日子里虽然联盟旗下的贵族也有增添消亡，远不止这九十七个，但也没有再增减拱门。近五十年过去了，拱门上攀爬起细密的藤蔓枝条，入冬时节叶子有些干枯碎落，但藤还是纠缠在上面贴得紧紧的。

　　甬道前的广场上聚集着十几二十位贵族和他们的随行亲卫，正厅内部不宜私谈，所以有些关系熟络的人都选择在正厅以外的地方先见上一面，叙叙旧，亦或是三言两语商量着雏菊缎带到底所谓何事？这个时间突然下令召开大会的确令人不解，再加上街上城里这番戒严的景象，众人脸上也都阴云密布不见光彩。

　　广场上脸生脸熟的贵族都有，三五成群相互交谈，唯独有个人跟其他人都不相同，形单影只的在圆形广场边站了许久，也不见与谁交谈。他们甚至说不出这个人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仿佛最初有人来到广场的时候就已然见到此人在树荫下踱步。踱步的时候身形动作还不大协调，看起来是行动有些不便。

　　距离雏菊缎带开始的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广场上的人开始陆续离开前往甬道。

　　陆婷站在一处高大的青冈栎树下，昂起头看向天边西斜的太阳，不知道第多少次捋着脸侧的发丝，抱肩的手对袖子上的刺绣抠来抠去快要脱线了。按理说三天休养，她扭伤的左腿和受伤的肋部都还远远没有痊愈，期间她在花坛上靠过一会儿，没过多久又毛躁的起身来回挪动。落在脚下的树叶被她来回踩踏，渐渐变得支离破碎。

　　想想当初冯薪朵擅自出门调查鹰眼的时候就是这副窘态，怎么原地等待的人总是自己，她觉得不满怨念，而且心有余悸。这种忧虑随着时间的流失变得越来越激烈，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们距离“分别”其实又近又远，细数起来也有过很多次了。

　　她自信有着让冯薪朵说出“无论发生什么也会等她来救”的珍贵价值，却也知道她并不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被利刃贯穿的瞬间，让“剧毒”注入血液的刹那，以及倘若有朝一日她的存在变成了威胁陆婷性命的软肋的时候。她可能终将面临抉择是否打破承诺，为了更在乎的东西出尔反尔的悲凉境地。冯薪朵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些事，不在意这些事，否则就不会再三嘱咐陆婷谨言慎行，别为她在王庭得罪人。

　　从始至终，陆婷都是站在原地绝对不会选择放弃离开的一方，她却始终觉得对方身上带着股令人畏惧的冷静和淡然，这次路上遇袭的经历更让她对此坚信不疑。

　　晌午和中午的这段时间非常宽裕，陆婷有的是空闲胡思乱想。冯薪朵若是潜入铁石堡被发现了怎么办；其实老狮子和月食对她们早有提防，正等着她自投罗网怎么办；要是真的被人重伤或是生擒，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当初自己怎么不坚持收回潜入的要求呢，枉费她落落大方从来没有后悔过任何一个决定，现在心里倒是有点酸楚。

　　陆婷孤身一人站在甬道前的广场上，厌烦的伸手捂住了眉眼，手指掐着太阳穴狠狠发力。真的很无语，脑子里乱七八糟，你一言我一语翻来覆去，她这么豪爽果断的人，如今脑内就像一堆絮絮叨叨的啰嗦鬼在吵架。

　　丢不丢人。

　　连她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然而相约的时间越来越近，那个清瘦灵巧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第一次约了时间你就迟到，等你来了我绝饶不了你。可陆婷想到这里，竟然开始思量她要是真的不出现，雏菊缎带自己也不参加了，管那些老头子之后会骂什么东西，就算说出目无法纪愧为贵族也无所谓。

　　“嘁！”终于，孤独的伯爵受够了这种无尽又窝囊的等待，甩开手臂睁开双眼，朝着出城的方向果断迈开了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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