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事杂谈

　　是时天色渐亮，窗外晨风急急，雨滴连绵，打落一地春花绿叶，惊起无数蛙声虫鸣。谢慎思自潮湿闷热中悠悠睡醒，仰面望着太子寝榻上四角吊起的重罗绸帐，一时间仍旧浑浑噩噩，醒得不太清明。他干着嗓子轻轻咳了一声，须臾有宫婢捧上热茶，低眉顺眼地跪在床榻边，温声道：“公子醒了？奴婢这便传人伺候公子洗漱更衣。”

　　暮春的细雨向来一阵暖过一阵，谢慎思睡得热汗涔涔，喉咙焦渴，接过热茶饮了半盏方道：“我睡了很久吗？殿下呢？”

　　那宫婢怯怯地瞥他一眼，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光景，咬了咬唇，细声细语道：“现下才是辰时，公子起得不晚。按宫中规矩，殿下卯时便要前往仁政殿向陛下请安，这会子还未回呢。”

　　谢慎思知她不过是草芥一般的下等宫人，并不多问，只看着自己脚踝上解了一半的麻绳，口有微词：“殿下也真是，解了他自己那边，倒把我继续绑着。”烦扰地挣了挣脚踝，哪知那看似痴傻的太子竟打了个越动就越紧的结，害他脚上禁锢难除。

　　那宫婢约莫十五、六岁，正是年少顽皮的时候，见他这样不免掩着唇偷笑，朝前跪了一步，一边伸手替他慢慢解着绳索，一边好意提醒道：“咱们殿下闲来无事的时候，常常抓着沈公子陪他在御花园捞鱼，捞鱼的网都是殿下亲手织的，所以系结编绳一类的活殿下是最拿手不过的。”

　　谢慎思原本分神想着昨天半夜碰到的怪事，醒来却发现脚上依旧绑着绳，怀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忽听得宫婢提及太子闲事，转过话来问她道：“殿下喜欢捕鱼，网还需要自己织？”

　　那宫婢轻笑着说：“教殿下画画的夫子酷爱御花园里的荷花与锦鲤，让殿下画了小半年的荷下锦鲤图，好像还得做咏荷咏鱼等题目的诗。殿下画得烦了，说要将池子里的锦鲤都烤来吃了补身，又嫌普通的渔网不够密，沈公子告诉殿下民间有一种绝户网，殿下就偷偷仿造了差不多的网捞尽各处荷花池里的锦鲤。”

　　谢慎思闻言懒懒一笑，记起他与太子、沈靖三个促狭鬼，少时犯了错，每每被夫子罚抄《弟子规》《增广贤文》等，课后必定溜去藏书阁将要抄的书翻找出来，烧了，撕了，借口无书可抄。被夫子狠狠打了三十下戒尺，教会一个新词儿：掩耳盗铃。不成想，太子如今还干着这等徒劳无功的傻事。

　　正闲谈间，门外莫名响起一阵骚乱，似乎一时来了许多人，脚步声稠密可闻，显然十分急促，其中隐隐夹杂着太子拍掌叫喊：“落头民，落头民，慎哥儿快出来瞧瞧，我宫里竟然也有落头民……”谢慎思和那宫婢俱是一惊，忙忙穿上鞋袜，出门一瞧——太子身后追着一堆宫人，无头苍蝇似的绕着庭前高逾一人的鼎炉打转，仿佛要抓住口中呼喊不止的太子殿下，他不免奇道：“什么样的落头民，你在哪儿瞧见了？”

　　太子扭头看到谢慎思站在阶上，当即绕过鼎炉朝他跑了过去，抬起头说：“慎哥儿我正要寻你呢，你说那叫朱恒的将军麾下有一名婢女是夜间头身分离的落头民，我宫中也有个名唤凝秀的婢女，夜里可以抱着自个儿的头到处走！”他当稀奇趣事说与谢慎思听，比手画脚，甚是兴奋，身后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宫人却齐齐惊呼道：“殿下！”先前伺候谢慎思的宫婢也吓得忙跪了下来。

　　从中出来个手持拂尘，像是总管模样的内侍，对太子和谢慎思揖了一礼，恭敬里掺杂着几分慌乱：“殿下，此事尚未查明，皇宫上下多少双眼睛没日没夜的盯着咱们东宫，还是切莫声张的好！”又给谢慎思暗使眼色，谢慎思心念百转，向那内侍总管微微颔首，牵着太子一面往屋里带，一面说道：“殿下，你瞧我这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没穿好，让外人见了不成体统。不如你等我洗漱一番，再命人沏壶茶，咱们坐下来慢慢听讲。”

　　太子一路跑来，一身雨水混着热汗，亦觉得有些口渴难耐，任由谢慎思牵着回了殿内。内侍总管传人去准备盐粉、清茶等物，偷着将太子宫的各处宫门都关紧闭了，方回头伺候谢慎思洗漱更衣。太子等了片刻，等不及他收拾停当，再慢吞吞地煮茶，就着他喝剩的半盏残茶润了润喉，亟不可待地催促道：“凝秀是我宫里的粗使婢女，进不了内殿，平日里都在松雪轩扫落叶，走过去看她得走好长一会儿。慎哥儿，你须得快点。”

　　谢慎思漫然笑道：“你卯时请过安，辰时还不回，就是看她去了？”

　　太子点头应是，刚说了一个“我”字，余光瞥到那内侍总管捏着拂尘神情激动，讪讪截住了话头，哼哼唧唧道：“到那儿你就明白了。”那内侍总管仍然面色一变，扑通一下，领着一众宫人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殿下！殿下万金之躯，洪福齐天，怎能频频去那晦气的地方？没得招惹事端！”再三叩头，不见太子心回意转，便挪至谢慎思脚下，老泪纵横：“谢公子，你且劝劝殿下罢，松雪轩的凝秀，哪儿是什么……什么落头民，她昨夜就叫人给杀害了，一具死尸，实是……实是……”

　　他连说了两个“实是”，似乎对死者存在敬畏之心，不敢妄自非议，竟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无话可说。谢慎思原本对落头民无甚兴趣，青天白日的能瞧出什么？但听得出了命案，立刻收起漫不经心的模样，追问道：“宫中死了人？昨夜几时死的？查到死因没有？”

　　那内侍总管一愕，讷讷说道：“不清楚，几时死的、因何而死的都不清楚。”谢慎思观他犹疑不决的模样，心中划过电光似的，忽然明彻，沉声叱责道：“所以你就打算瞒天过海，责令所有人不得声张泄露，甚至想把殿下也哄了去，好暗地里悄悄处置，过些日子便没这桩子事了。对也不对？”

　　众人默然不语，内侍总管懊恼不已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低骂道：“……这张贱嘴！”

　　眼见纸包不住火，谢慎思不比心智幼稚的太子好诓骗，内侍总管不得不打消粉饰太平的念头，领着谢慎思前往地处偏僻的松雪轩。

　　这松雪轩乃是太子宫中极其荒芜的一间栋宇，因庭有青松，凛冬雪寒时亦翠绿欲滴，颇讨人喜，天子一次信步经过，驻足于此赏了半日松雪后，心血来潮赐了这名。又因远离正殿，僻静难寻，且地势低洼，极易积雪积雨，不为太子所喜，久而久之便一日冷清过一日，一年荒芜过一年，镇日只派了两名宫婢洒扫除尘，照料青松。

　　凝秀原本是太子身边伺候笔墨的宫人，入宫未满一月便说错话开罪了管事的女官，被罚来松雪轩思过，故此松雪轩当下住着三名宫婢，除她以外，另有两位名唤芳芸和芳樵，年逾三十的老宫人。

　　谢慎思随太子再临松雪轩时，芳芸和芳樵正蓬头垢面、神识恍惚的跌坐在松树下，哭哭啼啼地大叫着：“冤枉——奴婢冤枉啊——徐公公！奴婢冤枉啊！”二人腰间两道纵横交错的粗绳，赫然是被捆在了树上，寸步难逃。

　　徐总管附耳过去，向谢慎思解释道：“凝秀的尸首是在她们床上发现的，听说同她们两个睡了一夜，咱家可不觉得她们当中有人冤枉。”

　　谢慎思对此不予置评，只冷淡问道：“尸首还在不在床上？”徐总管一叠声道：“在在在，那死状可真是太怕人了，谁也没胆子去动。”又领着谢慎思去宫婢住的小屋，未尝靠近就隐约嗅得到一股偏酸的血腥气，徐总管拧着眉头，抬袖掩紧鼻子，方心惊胆寒的推开了门。

　　因着是粗使婢女的住所，屋子狭小逼仄，陈设简单破旧，一眼便可望尽。谢慎思只瞧见一张大通铺上摆了三个枕头，想她们三人素日就挤在这样的床铺上歇息，难怪凝秀死后依然要同她们睡在一块儿。再走近些，才勉强辨认出花色偏暗的粗布被面渗着一滩暗红色的血，他目光闪动，暗自屏息片刻，徐总管亦跟着呼吸一窒，晃着拂尘差人赶忙掀开被面——

　　被面下，一具浑身殷红、血肉模糊的年轻女尸直挺挺仰躺着，肩上脖颈处空空荡荡，原该长在其间的头颅正被她自个儿抱着怀中。

　　饶是徐总管看过数次，此刻也不敢直视那女尸，偏着头，颤颤巍巍的将事情经过复述道：“凝秀昨个儿犯懒，分给她洒扫的地方只草草掸了一遍，芳樵摸到桌上有灰，气得不许她进屋吃饭睡觉，罚她跪在天井里跪到三更。

　　上半夜，芳樵早早地睡下了，芳芸还在油灯下做针线，凝秀隔着门求芳芸放她进去，说是跪得膝盖肿痛，几乎要断了，明天更没法打扫。芳芸跟她曾经有过口角，本就看她不顺眼，自然佯装没听见，不肯帮她。

　　熬到下半夜，眼瞧着三更已过，芳芸熄了灯预备上床歇息，朝门外唤了一句：‘得了，进来吧。’却没等到凝秀答应。她想是凝秀饿的或者累的晕了过去，不愿多事，自顾自睡下了。过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芳芸迷迷糊糊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凝秀走了进来，颇委屈地一边哭一边同她说：‘冷呀，好冷呀，芳芸姐姐，芳樵姐姐，我好冷呀……’

　　紧接着，凝秀就钻进了被窝里，一觉不醒。”

　　太子在一旁沉默良久，忽地补上一句：“日出发现凝秀的时候，她的血都流干了，死亡的时辰肯定早于三更，若不是芳芸撒谎，那凝秀定是抱着头进门的。抱着头，还会走路，会说话，慎哥儿，你说这不是落头民是什么？她死掉，或许是因为头一直抱着手里，天亮前没按回脖子上，就像朱恒麾下的婢女那样，可惜没有同伴帮她一把。”

　　谢慎思却一指那仿佛穿着红衣，浑身没一块好皮肉的女尸，蹙眉反问道：“她的头抱着怀里，那么她的皮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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