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人间

作者: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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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深做了个梦。

      梦里他出了车祸,穿越到一个奇怪的世界,遇到了很多荒诞的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杀人,吃人,甚至吃掉了自己的母亲,后来还发了疯,将另一个女人当成自己的母亲,然后那个女人也死了……

      然后他就醒了。

      身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骆深有些茫然地扭过头,看向在身旁安睡的青年。对方有着一张与他记忆中那个母亲无比相似的面孔,他盯着那张脸,接着终于意识到: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他在做梦这件事情是假的。

      为了帮助楚申收服十八盘道,骆深答应替他做使者,以红鬼的身份去与各个盘道的鬼王们‘谈谈’。出发前还发生了点小波折,楚申要把自己那只据说是削铁如泥的匕首给骆深带上防身,骆深却叫他自己留着,楚申一定要他带上,说你带着它就时时刻刻能想起我,结果骆深一时嘴贱,笑话他跟个娘们一样,把人给气走了。

      嘴贱是病,得治。

      夜晚的鬼域总是格外安静,狂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骆深坐在背风的山岩下,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壁,仰头看漆黑的夜空。明暗不定的火光从脚边的火堆落到他身上,微微映亮了那张孤独而冷漠的面孔。

      时间太漫长,而他早已失去生存的意义,年轻的楚申是一个意外,是不甘寂寞的欲望产物,是一个放逐者对这人世无法磨灭的眷恋。

      骆深从怀中摸出一只短笛,握在掌中摩挲,良久,凑到唇边,吹起一支没有人听过,也不算好听,他自己瞎编出来的曲子。他一个人在这片荒野上年复一年的流浪,日复一日的杀戮,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像一只行走的幽魂,行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

      “想回人间吗?”

      “……你说什么?”

      “我问你,想回人间吗?”骆深看着面前的恶鬼,手中提着滴血的长刀,脚下是七零八落的残尸,迎着对方狐疑与质问的目光,他抬起手臂,用刀刃指了指对方身后的地平线上,如同天堑一般高耸入云的两界山。

      “山的那一边,想回去吗?”

      ………………

      “我服气了。”

      第四盘道,楚申的领地内,收到最新消息的文仲长长吐了口气,冲正在与武国商量练兵情况的楚申感慨道:“南边第十三盘道的鬼王游罗已经带人动身往这边来了,预计年底之前,红鬼就能把南边的盘道全部走完,到时候就只剩下北边那几条了……你说这家伙是不是会使法术?他手一挥,那些个鬼王就跟吃了迷魂药一样,巴巴地投奔过来了?”

      楚申的心情也有些复杂,他想过利用红鬼的名声,说服那些鬼王的事情会顺利很多,但也完全没想过会顺利到这个地步,在他的预计里,想要收服整个十八盘道至少还需要三年时间,可眼下看来,恐怕不用等到明年开春,他就可以考虑把反攻人间提上日程了。

      忙的时候不觉得,但忙完一天的事情,回到那间屋子里,就会想起那个男人。对方像一个他永远也猜不透的谜,强大,无所不能……有时候这种感觉会令他感到焦躁,却也令他为之深深着迷。甚至他隐隐有些感激奸相达惑,若非对方将他逼迫到鬼域,他至今仍是楚王宫中那个孱弱而无力的太子,也不会有机会遇到红鬼,遇到这个几乎改变了他一生的人。

      在第四盘道下起第一场雪的时候,骆深回来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还不错,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显得有多疲惫,那模样就像是出去散了圈步,轻松写意的很……他还给楚申带了件礼物。

      “这是,扳指?”

      楚申将这小玩意在手指上比划了半天,最终套在右手大拇指上,楚国骑射之风并不盛行,国人以习剑为常,不过他身为太子时常接待外国使者,对这种保护射手的护具并不陌生,北方端国的王公贵族手上大多都喜佩此物。他摩挲着扳指表面光滑的石面,突然想起红鬼最早就是出身于极北的第一盘道,那么很可能本就是端国人。

      骆深拉起他的手掌,与自己的贴在一起比了比,两只手大小长度差得不多,但是楚申的指节修长瘦削,明显比骆深要细了一圈。所以骆深按着自己的指粗估摸着磨出来的戒指,到楚申手上就变成了只能套在大拇指上的扳指,当着楚申错愕的目光,他把对方拇指上的指环撸下来,道:“大小不合适,下次重新给你做一个。”

      楚申皱一皱眉,冲他摊开手:“没有送了还要收回的道理,你还给我。”

      骆深笑。

      “这东西只能送一次。”他笑道,“你可想好,不合适,以后就没得换了。”

      楚申眨巴眨巴眼,突然从这话里品出点别的意味来,他盯着骆深的眼睛,半晌,有点儿不太确信地问:“定情信物?”

      骆深笑而不答。

      “你还我。”楚申一下子扑上来,揪着骆深的衣袖口袋翻,“我就要这个,你拿出来……啊!别挠我!我咬你了啊……”

      两个大男人在床上闹做一团,楚申骑在骆深腰上,恶狠狠扯着他脸上的胡须,掏出那只想送没能送出去,据说削铁如泥的短匕,一咬牙手起刀落……他一边给骆深刮毛,一边颇有点怀念地道:“当初没刮完你就跑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要是太丑了……”

      “不丑。”

      “别说话。”楚申眯起眼小心移动着刀锋,“我还没说完呢,要是太丑了,我就每天盯着你多看几眼,看习惯了就不觉得丑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的可不是你这张脸,而是你这个人,你明白吗?”

      骆深被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瞧着,心里有一块地方突然就软了,他抬起手抚摸楚申的面颊,一开始的确是因为这张脸,但是后来一切都变了味道,吸引他的不再是这张酷肖那个女人的脸,而是这副面孔之下,这个身躯里,那股像火一样的温暖热度……

      楚申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下来,眼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将短匕放到一边,用双手捧起骆深的脸,问:“你是妖怪吗?”

      骆深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看起来……太年轻了。”楚申艰难地寻找着措辞,“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到底多少岁……四十?”

      骆深的目光黯了黯,有些事情是他不想与人诉说的,他抬手将楚申捞下来,翻身摁倒在身下,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结束了对这个话题的探究。

      然而事实证明,刮掉胡须的风波还远远没有平息,第二天文仲见了站在楚申旁边的骆深,第一反应是规规矩矩冲楚申行礼:“属下文仲,见过主上。”随即才十分客气有礼地向楚申询问:“不知这一位是?”

      等他这一套做完,楚申已经笑得直不起腰,骆深想起早上对方一定要将他那件标志性的红斗篷拿去清洗,逼他换上这套常服的事情,心中颇有点陪小孩恶作剧的无奈感。

      文仲被笑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又碍着骆深这个‘陌生人’在,不好做出逾越之举,只得频频冲楚申使眼色,示意对方给点提示。正巧武国从众人后面过来,远远瞧见骆深的背影,便扬声道:“红鬼!你回来的正好,你上次说的那个纪律养成,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随着骆深转过头,武国的话音戛然而止,与站在另一边的文仲一样,傻兮兮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可以用同一个词来形容两人的心情:惊悚。

      “我觉得我一定是见鬼了。”事后文仲对武国如此道,后者表示深以为然。

      红鬼在鬼域至少待了二十年,这件事是早就确认的,然而骆深的长相年轻得过了份,倘若他与文仲站在一起,叫不认识的人来看,恐怕也分不出到底谁的年纪更长些。而文仲只比楚申大八岁,眼下二十有九,还没满三十。由此可见,骆深的长相究竟年轻到什么地步。

      于是红鬼到底多少岁这个问题,变成了文仲武国以及楚申共同的疑惑,楚申从骆深口中得不到答案,反倒更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但是这问题除了骆深本人,恐怕还真没第二个人能够回答,直到武国无心的一句话,骤然令楚申陷入了沉思。

      “我怎么觉得,他与主上您,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这种事情不说不觉得,抱着这样的想法,楚申暗中偷偷打量骆深的面容,发现对方的五官的确与自己有许多相似之处。摩挲着大拇指上最终被他从骆深那抢回来的扳指,楚申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在他小时候,楚国有一位公主出嫁到端国,那位公主是他父王的亲妹妹,也是他的姑姑,在当时被誉为楚国第一美女……他长大后,曾听宫中老人提起过,说他与那位姑姑长得十分相似。

      楚申不自觉褪下了扳指,死死攥入掌心。

      是了,他记得那位姑姑在加入端国后不久,就传出患了恶疾身亡的消息,他父王勃然大怒,与端国交恶也是从那而起。如果他那位姑姑是遭人迫害,被迫流落鬼域,甚至在此生下了一个孩子的话……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而骆深初见面时无缘无故的帮助,和对他这张脸的执迷,也同样有了合理的解释。

      红鬼在鬼域扬名二十年,却看起来还只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是因为他一出生就在鬼域,在寻常孩童还在牙牙学语冲娘亲撒娇的时候,他已经在杀人吃人,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他生下来就是这鬼域的鬼,从未体会过做人的滋味,他不知道山那边的人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对他来说,那不是回到人间,而是前往人间。

      楚申无法想像对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这些终究只是他的猜测,他也不敢,并且不想去与骆深确认。楚申从未如此清楚的意识到,红鬼这个响彻鬼域的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只是想回到人间,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后来在红鬼的质问下,他又给自己的目的加上了终结鬼域这一条,可是现在,他有了种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带着那个人回到人间。

      哪怕会被世人议论笑话,他也要给他人间最好的一切。

      文仲与武国私下里偷偷议论,都感觉楚申突然好似打了鸡血一样,莫名其妙的斗志旺盛,连他们这群手下也被使唤得团团转。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间,文仲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冲武国道:“我发现了个事情,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这些天红鬼每日与主上同进同出,夜里也与主上同宿在一间屋里,我怀疑这两个人……”

      他比划了个武国能看得懂的手势,后者震惊地瞪大眼,喃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文仲一副我都看透了的表情,解释道,“你难道忘了,当初红鬼救咱们,就是因为对主上有意思,所以才又救人又建屋子的讨好主上,后来他不告而别,我猜肯定是他向主上表明心意,结果被拒绝了……这一次他回来,定然还是为了主上,唉。”他顿了顿,不无唏嘘道,“主上要用他,这心意有几分真假当真不好说,不过这种事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也怨不了谁。”

      “那他岂不是太可怜了?”武国皱眉道,“不是我说,这事情主上……”

      “噤声。”文仲打断他,“主上岂是你我可非议的,这事情除了你我谁也没告诉,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了,尤其在主上面前,千万别露出异象,记住没有?”

      武国点了点头,虽然心情复杂,但也知道这事他管不了,只是接下来几天,每当遇见骆深,他总会情不自禁向对方投去同情的小眼神,弄得骆深十分懵逼。

      归顺的鬼王大都从各个盘道带人赶到,少则一两百,多则三四百,都是手下精锐,在楚申指定的地方安置下来。他们表面上露出一副听从楚申的模样,实则各自抱着自个的小团伙,处处警惕,楚申要将他们的手下打散重新整合成统一的军队,结果遭到他们的强烈抵触。

      楚申十分恼火。

      “他们不是信不过你。”骆深搂着他,抚摸着他的脊背,笑着宽慰道,“他们是担心手底下没了人,自己的地位会保不住。你与其要打散他们,不如将之重组成一支新军,就依着现在的情形,谁的人归谁管,只要这些个鬼王听你的话就成了。”

      “那像什么样子?还不是乱通通的一团,如何上阵打仗?”楚申不以为然,皱眉道,“况且这人数也比我预计的要少太多,难道整个南方加起来就只有这么点能用的人吗?”

      骆深笑。

      “我说太子殿下,他们要是把整个南方的恶鬼都带过来,那么多张嘴要养,你这个冬天该怎么过?”他搂住瞪起眼又有点泄气模样的楚申,亲了亲对方的脑门,笑道,“想叫这些恶鬼乖乖听话,你就要哄着他们,好吃好喝养着他们,给他们看到回到人间的希望,让他们觉着跟着你有前途,这样他们才会心甘情愿把家底都拉过来,供你驱使……武国训练的那些才是你的嫡系,这些人将来都只是战场上的炮灰,你要许下高官利禄,给他们画一张大大的饼,才能哄得他们冲在前面做你的马前卒,如何用人是一门大学问,你还有得学。”

      楚申静静听着,眼中若有所思,半晌,抬起头问:“那我把他们交给你管,好不好?”

      搬石砸脚的骆深抬眼吐了口气,这学生太聪明了也是个问题……见他不回答,楚申又凑上来,恬不知耻地咬着他的嘴唇,撒娇道:“好不好嘛?”

      咬一咬,蹭一蹭,再摸一摸,骆深被挑得火起,咬牙切齿提枪上阵:“好。”

      楚申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猫,还不肯安分地搂着他的脖颈咬耳朵:“他们都叫你红鬼,你只有这个名字吗?那我叫你什么……红红?”

      骆深只想一把掐死他,弄死这个磨人的妖精。

      云雨罢,楚申慵懒地躺在他怀里,仍然不依不饶在纠缠这个问题,骆深沉吟许久,缓缓道:“小的时候,阿瓦叫我罗阿。”

      “噗。”

      罗阿,在楚国语中,意思是‘宝贝’。其实人间各国的语言大体差不多,只不过发音上有些区别,这天底下小名叫罗阿的不知有多少,但大名叫这个的……恐怕还真没几个。

      骆深心底那点感伤都被楚申笑没了。

      “罗阿哈哈哈罗阿……啊不,我错了,别,饶了我……嗯,罗阿,我的好罗阿……”

      雪满大地,严冬到来。

      鬼域这边一切都进行的无比顺利,有了红鬼的帮助,仅用短短半年时间就收服了整个南方,剩下的只有最北边的几条盘道,等到开春,楚申就会派出使者。红鬼将归顺全来的众鬼王与其手下整编成新军,旗号就叫鬼军,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手段,竟令那些鬼王一个比一个听话,武国曾去考察过这支鬼军的状况,回来后向楚申禀报,道是对红鬼心服口服,那些原本乱糟糟的恶鬼在其整治下,不到月余功夫,列阵操练已是像模像样,举止言行都遵着纪律,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架势。

      然而终究不可能万事顺利,就在即将开春,冰雪消融之时,从人间传来了不妙的消息——忠于楚申的楚国旧臣暗中购买粮食运往鬼域的事情暴露,引起了奸相怀疑,临雪关的城守被撤换,新上位的城守乃是奸相心腹,整个临雪关都进入戒严状态,几乎彻底斩断了楚申与人间的联系,这可不折不扣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面对这个坏消息,楚申紧急召来文仲与武国商量对策,此事绝不能叫恶鬼们知晓,否则人心浮动更要坏事。但这样一来从人间的粮食和兵械补给就都断绝,更何况奸相已起疑心,再等待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唯今之计,或许只有立即起兵了。

      三人商议的地点是在楚申的屋中,红鬼也在一旁,只听他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一条路,大队人马走不了,但少数人能够通行,可以从那里回到人间。”

      楚申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文仲与武国也呆呆看着红鬼,不可置信的表情都写在脸上。

      “当真?”文仲最先反应过来,急忙追问道。

      “我之前去确认过,可以走。”红鬼的表情十分平静,声音中带着令人想要信任的沉稳力量,“御寒与攀爬的问题都有办法解决,如果想要起兵,可以安排可信之人先行返回人间,探查人间的情况,争取里应外合一起攻破临雪关。”

      文仲深以为然地点头,与红鬼确认那条路的具体位置和情况,最终三人决定由文仲亲自带上几名绝对可信的士兵,从那条路返回人间联系其余尚存的楚国旧臣,为楚申的起兵做内应。红鬼也会与文仲一起出发,为其引路,另一方面也是顺便去说服北边几条盘道的鬼王归顺,只是他还要留下来统帅鬼军,所以不会与文仲等人一起返回人间。

      等文仲与武国离开后,楚申看着站在身旁的男人,满心疑惑,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如果对方早知道有一条路能够返回人间,甚至在刚才的对话中听得出他已对如何通过那条路做足了准备,但为何……他没有回去?

      “罗阿……”

      骆深闻声回过头,表情一如寻常那般,平静得有如一片望不见底的汪洋。楚申长长吸了口气,缓缓道:“你,不想回到人间吗?”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骆深看着对方的脸,目光不自觉穿透过去,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曾经无数个日夜里,他遥遥望着那座两界山,想着那道亲眼目睹过的狭缝,心飞向山的另一边,仿佛真的看见了那熙熙攘攘的人间。

      “人间很好。”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楚申的面颊,没有将藏在心中的后半句话说出口。

      ——人间很好,但我已做不成人。

      ………………

      骆深送文仲一行秘密前往极北的第一盘道,楚申召集众恶鬼,将准备攻打临雪关的计划公之于众。众鬼欢欣鼓舞,新投奔来的几位南方鬼王当即表示愿意回去再拉更多人手来,三月中旬,骆深从北边归来,同时带回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文仲他们已经安然翻越了两界山,回到人间,另一个是北边的几位鬼王也愿意归顺,正带人赶来投奔。

      骆深的归来不仅仅意味着这两个好消息,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征召了恶鬼中曾经的匠人,利用鬼域唯一的特产铁木,开始制造攻城器械。楚申看着他指挥匠人们搭建起一个个巨大的木架,仿佛又回到当初那个山洞外,他目瞪口呆看着对方在平地上拔起一座房屋,对方在他眼中,就好似无所不能的神人。

      “罗阿,你可真是我的罗阿。”

      夜里屋中,无需顾忌他人目光,楚申抱着骆深又笑又跳,像个乐疯了的傻子一样。骆深唇边噙着宠溺的笑意,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撒欢,怜爱地抚摸着对方的头顶,目光有些深沉。

      在准备起兵的前几日,楚申召集所有恶鬼,在一个山谷中,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下承诺——

      “孤身为楚国太子,为奸人所害,流落至此。你等助孤复国,皆是有功之辈,孤今日在此许诺,孤重返王宫之日,便是汝等再世为人之时!”

      楚申站在高高的山崖边,注视着下方翘首以盼的恶鬼们,顿了顿,接着道:“但是孤丑话说在前面,倘若有人不珍惜这重新做人的机会,仍要作奸犯科,便休怪孤不讲情面,严惩不贷了。”

      “汝等,可听清楚了?”

      众鬼齐呼,地动山惊,更有喜极而泣之人,一边嘶吼一边抱头哭蹲在地。骆深站在山谷角落,仰头看着为万众瞩目的那道身影,微笑着叹了口气。

      傍晚,两人在军营旁散步,楚申不无得意地冲骆深邀功道:“你觉得我今天讲的如何?”

      “还成。”

      楚申对这答案不太满意,追问道:“你觉得哪里不好吗?”

      骆深看了他一眼,正巧两人经过一间士兵宿营的木棚,听见里面几个恶鬼正在吹嘘比拼自己以前杀过的人数,其中一个杀人最多的,得意洋洋谈起曾经将一人剥皮活吃的‘壮举’,楚申面色微变,却听身旁人低笑了声,道:“像这样的东西,也有资格重新做人吗?”

      “当然有。”他表情虽然难看,却仍是这般回答道,“这不是有没有资格的问题,而是要看他想不想做人……人到了鬼域,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吃人,连我也不曾例外,这是环境所迫,没得选择。只要心中还想做人,想要离开这个鬼域,他就有做人的资格。”

      骆深一眨不眨看着他,问:“那么他之前做过什么,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楚申骤然语塞。

      还没等他想出答案,骆深已经转过身,抬脚继续向前走去。他急忙跟上,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兴致。

      到夜里,楚申辗转反侧,心中仍记挂着骆深后面的这个问题,最终他一骨碌爬起来,揪着身边人的衣领,一口气吼道:“就算曾经杀过人,吃过人,也不代表就一辈子都不能再做人,我也杀过人,吃过人肉,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情,但我还是要回到人间,重新做人。”

      骆深大半夜的被他吼醒,沉默半晌,抬起手将楚申搂进怀里,抚摸着对方的后背,低声道:“你想得开便好。”

      想得开是造化,想不开也是造化,造化万千,想不开不必强求想得开,想得开也未必就是真圆满。

      五月,楚申率两万余恶鬼,发兵攻打临雪关。

      八座投石机被推到阵前,巨大的木柄高高弹起,将一块块巨石抛向远处巍峨耸立的城墙。恶鬼们呼啸着推着攻城车,顶着头上的箭雨,前仆后继涌向城下,云梯被架起,爬在城墙上的恶鬼们像蚂蚁一样攒动着,滚落着,攻城槌一下下狠狠撞击着城门,楚申站在中军的高台上,揪紧了心神攥紧了拳头,心道城中的内应怎么还没有动静……

      一只手掌按住他的肩膀,楚申扭过头,看见了骆深平静的双眼。

      他的心突然就静了。

      在这样的战争面前,个人之力渺小得有若微尘,一切能够尽的努力,他都尽到了,剩下的,就只有等待结果。

      前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楚申惊愕地瞪大眼,却见聚在城下的恶鬼一窝蜂向着打开的城门涌进去。肩膀上的手掌离开,身披红袍的恶鬼跃下高台,举起手中长刀,冲等待在阵后的恶鬼们高呼——

      “随我冲!”

      那一袭红袍当先卷出,众鬼挥舞着兵刃,咆哮尖叫着跟随在后,像一阵呼啸而过的乌云,压向那座已经摇摇欲坠的城关。楚申怔怔望着对方的背影,接着缓缓抬起头,望向头顶的天穹。

      天亮了,他们胜利了。

      这么多年的生死挣扎,艰难与辛酸,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楚申不顾武国的阻挠,闯进战场去寻找那一抹红色的踪影,最终在破烂不堪的城门外,发现了拄刀而立的骆深。

      他叫着骆深的名字:“罗阿!罗阿!”

      骆深似乎是没听见,他站在那里,一手拄着被血染红的长刀,仰起头看着天空。良久,松开了手中刀,向后退了半步,弯下腰坐到地上。

      楚申终于冲到他面前,焦急道:“罗阿,罗阿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骆深抬起眼,看着他。

      “回去吧,回人间去。”他对他道。

      楚申怔怔看了他片刻,眼中骤然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哆嗦着嘴唇道:“你不跟我走?”

      “嗯。”

      “为什么!?罗阿!你看着我啊!为什么?为什么!”

      骆深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猛然起身一记手刀将楚申劈昏,他摸了摸青年昏迷的面颊,将视线从那上面移开,将之交到追上来的武国手中。

      想不开的是人心,放不下的是罪孽。

      骆深在城门外坐下。

      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看万鬼滔滔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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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PS:好的,说过是暗黑料理了,想要拍死我是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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