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第二天南在办公室见到云图时，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那个最后的问题。

　　尽管一整夜都忙着磋磨学生未曾踏入休眠舱，云图看上去依旧精神抖擞，眼睛亮得惊人。

　　“走，我带你去参观CIPI深入开发班。”他大手一挥，“这可是与潜能种的生活息息相关的部门哦。”

　　CIPI深入开发班，顾名思义，是在CIPI投入量产后持续推动性能强化的研究团队，经过多年发展与壮大，已成为璀璨尖顶最繁荣也最忙碌的课题基地之一。

　　南跟随云图又走了一次螺旋阶梯，搭乘那名为摆渡船的白色浮舟往东南方向飞越了大半个星球，方才抵达开发班所在的第五零九六至五一三二号尖顶。

　　浮舟十分平稳也极为缓慢地降落于塔顶，南得以俯瞰整个园区：不似第一尖顶拥有精致的古式庭院，装饰考究；此地尖顶之间错落地分布着高度不一的粗壮大树，枝丫茂密，根须盘结，人工建筑坐落其中，仿佛打破原始森林寂静的侵入者。然而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大树繁盛的枝叶交织着辉光与虚影，并非实物，而是由淡蓝色的灵质构成，远远望去，能看见水波于叶纹脉络下流动不息。

　　“每一个园区按不同的大课题进行划分，南半球这边的尖顶，以研究灵能科技为主。当然，这不是全部，毕竟整个‘璀璨尖顶’可是由十多颗星球组成呢。”云图说道，“你看见的蓝色大树，是灵能科学的标志。”

　　“启明之树？”

　　启明之树，与其说是一棵树，不如说是星国时代人类文明的抽象标志。民间传言，在阿琉尔外星轨上、贤者避世之地中央，有一株“自贤者浩无边际的神魂之力中孕育”的巨树，它的每一处枝丫都托举着一个火种，为圣魂所照耀，并将他们的辉光传向更深更远的宇宙更幽暗之地。由此，大混乱时代四散各处的人族子民得以再度团聚，停滞不前的科技也再度复兴。

　　在民众眼中，贤者圣魂留驻启明之树之上；这同古阿琉尔时代太阳鸟栖居于世界尽头巨木的传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抵贤者神威与赐予人类文明最初火种的太阳，于被庇佑的子民而言，没什么两样。

　　总之，文字描述极尽优美与抽象，足以说明它在民众的信仰中占据了何等重要的地位。

　　不过根据南在神庙读到的卷宗来看，这么一棵完全生于灵场的树其实并不存在。启明之树的传说也是先成形于民间，方才被官方采用的。甚至，官方沿用“启明之树”名称的缘由更与传说完全无关：它是放置使诸位神格可结成意识集群、共享智慧与意识网视域的最核心技术装置“超意识体广域汇接链”的场所，在集团内部起到了类似神经网络的作用，其复杂联结便犹如巨树茂盛的枝丫与盘结的根须，因而得名。

　　即使真相与流言相去甚远，又有什么声明的必要呢？宗教的魅力源于模糊与虚无，来自科学之外的神性的展露；因此，超出想象的事物才拥有令人臣服的力量，推行教化的人们一定深谙其道。就像南以前总觉得贤者冕下高不可攀——当然，现在也仍旧高不可攀——但当灵子终端的秘密为她窥见一角之后，那种源于臆想的美感与随之而来的敬畏之情，大概、有那么一点点，减少了。

　　“民众们大概不会相信，贤者殿是一处确确实实存在的石造神殿。除了殿宇更巍峨、甬道更深远、神庭更寂静、戒备更森严以外，与其它神庙禁地相比似乎并无本质区别。”

　　“他们永远都不会这么想。”云图平静地回答。

　　闻言，南思忖：“对哦……早已不具肉身的神明，怎么会以人类可以想象的方式存在于世呢？这是不需要怀疑的常识。”

　　上次到访贤者殿，她未曾真正踏入诸位神格共身所在之所、号称迦蒙灵场最鼎盛之地。身为尚且由物质组成的人类，她难以理解贤者们所处的纯灵质是怎样一种虚无的状态。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去看一看啊……

　　而云图接下来的话无疑助长了南此种想法。“但民众们的推论其实也算合情合理啦。贤者冕下所在之处，并没有实体壁障，而是一个极其深邃、无法用人类语言描述规则与现象的涡流灵场。那是人类星国最接近‘法则’的地方。”说到这里，他耸耸肩，“它立于现代科技的尽头。如果不是为了强调仪式感与美感，我觉得——完全没必要修建神殿的。这太原始了。”

　　然而他们都明白，这不可能。无论时代怎样进步，宗教，或者说信仰，生于原始也呼唤原始，一如既往。权威通过仪式进行建构，日复一日，终致稳固。

　　“按您所说，”南鞭策想象力，进一步问道，“贤者们的意识体是漂浮在灵场中的了？”

　　云图噎了一下，挠挠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呃，你要这么理解，那就是吧。”

　　“老师，您去过那里吗？”

　　“没有。”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听知道的人说的。”

　　“那些知道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嘿，没完没了了还，为了避免引来对方更多的寻根究底而他却出于保密约定不能正面作答——这样窘迫的困境，云图淡定地扭过头，决定装作没有听见。

　　踏入第五零九六尖顶，此地的装修风格又与第一尖顶大为不同。室内，以纯粹灵质构成的蓝色大树依旧随处可见，间或还栽植有低矮灌木与花丛。南曾在《人类星国植物品鉴大全》里看到过其中一部分品种，然而更多是她辨认不出的。

　　绿化景观被透明玻璃隔断于基地中央，在围绕绿林的回形走廊上建设的各个科研用区域，才是基地主体。不过这扑面而来的清新绿色确实令南顿感心情舒畅，仔细想想，自从参加授业考核而被派遣至工业星球克洛朋安后，她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再见到过如此澎湃、令人愉悦的绿色，一如庇佑她长大的珀灵修道院背后的那片原始森林？更不要说，从被遮挡的树荫下还不时传来悦耳的鸟鸣，空气中漂浮着凛冽的灵流气息，像风一样，挟裹花香。

　　沿着脚下仿佛钢琴琴键般黑白交错的地砖通路往前走，他们首先抵达展览区。按照云图的吩咐，南领取芯片并以CIPI扫描，全息画卷便在眼前瞬时展开。与不辨性别的向导音为伴，南追溯了CIPI诞生发展的整个历程，顺带还回顾了一番与之同时代的、被载入史册的另一件大事——拉瓦尔学会的正式创立、灵能革命的大规模兴起。

　　机器人全程侍奉在侧，不仅随时为她提供不限量的清茶与零食，还内置了智能程序以应对南在向导资料中得不到解答的疑问。不用说，连作答的语音都十分标准。

　　但它们的措词非常官方，一看就是专门用来应付到访此地的外行观光客的。南耐着性子听完了。她坚信，云图想让她了解的绝不止于此。

　　天花板上有接近无色的蛛丝一样的结构，延伸向前，直至她看不见的展览区之外。南用灵视仔细探查，发现那并非外置的灵流回路，而更像是固定的、室内装修的一部分。

　　“CIPI初期与宿主灵体进行接驳，就是依靠这种由灵流构成的极细的丝。”云图也随之望去，又回过头看她，意有所指。

　　明白了，又是学者们在设计尖顶建筑时布下的暗喻。当然，这种语言并不隐晦就是了。

　　他们当下正热衷什么，就会尽可能借助周围的事物来昭示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像小孩子一样痴迷于急切地陈述自我。这是相比身属教会的大部分面目模糊、丧失个性的神职人员们来说，学会之人拥有的更可爱之处。

　　然而学会过分强调个性的风气，带来的也绝非全都是好处。至少南就知道，与神职人员在民众中拥有极高威望、受人尊崇不同，民间对学会任职者的评价，却历来分数两个极端。

　　眼看展览区透明玻璃墙外有一群只在腰间围着草皮、除此之外全身赤/裸，皮肤上涂满纹彩的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声喧哗着跑过，南默默想，如果她是普通民众的一员，如果她严格遵守教条的生活冷不丁为这样一群人所闯入，也会对此感到困扰吧。

　　云图笑眯眯地目送那群人消失在通道尽头，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抖抖袍子，领着她继续向下深入。

　　他们进入挂牌为“灵体接驳测试中心”的区域。一越过透明隔断，眼前的景色亦随之一变。

　　说不清这是哪里，很可能它并不真正存在于世。

　　他们被黑暗灭顶，与外界隔绝。抬起头，数以亿计的灵丝密密麻麻从上方交错而过，又各自消失于未知的空间尽头。然而南看不到此间黑暗的尽头在何处。她能感受到的只有灵丝散发出的辉光，与它们消失之处背后，有如渊海般广阔的气息。

　　“这里是执行CIPI与灵体接驳试验的灵场空间。模拟的正是人类脑域。”

　　云图示意她跟随自己往前走。但这个空间太大了，他们走了许久仍在黑暗中漫步，就像从未移动过。同样地，灵丝也始终高悬于顶，辉光寂静，却只肯吝啬地为他们照亮身前方寸之地。

　　“最开始时，我们进行活体试验，这项工作得到了许多民间财阀和集团的支持；渐渐地，有了一些数据累积之后，我们可以使用智能终端来模拟实验，几万年间一直如此，从未停止过寻求 CIPI与灵体接驳的更完美方式。哪怕是从早已固定的、数以亿计的灵丝接桥中，寻找到可作改动的一根搭线——只要能获得性能的些微提升。”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大脑深处，CIPI与灵体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见她长久静默不语，云图打量着她的神色，“觉得可怕吗？”

　　“不……”南仰望上方，轻声回答，“我只是在想，人类视野之外的世界，果然大都与光明璀璨无关，而是幽暗无垠的。”

　　人类脑域其实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幽居于此的意识体反而是唯一的光。自潜能种诞生于世以来，历经十余万年进化，人类对脑域的利用率，换句话说，对这片黑暗领地的探索率，最高也不过40%左右。

　　它随潜能种进化而不断扩张，仿佛没有边际。但这并不意味着自由，更像是无人可挣脱的永世囚笼。

　　他继续刚才的话题：“不过，提升CIPI的使用性能早就不是我们研究的主题了。学会坚持不懈探讨更完美接驳方式的最终目的，在于完成自毁秘钥。”

　　“自毁秘钥？之前的资料里没有讲到。”

　　“官方资料里当然不会讲到。事实上，这个功能并未搭建完全——每一位使用者的灵体都在执行CIPI植入手术时预留了底层通道，然而，自毁命令却无法远程唤醒。”

　　“所以说，这是预留的对背离者执行定点狙杀的手段了。”

　　“没错。你身在异端仲裁所，自然明白潜能种是多么强大又多么容易失控的武器。一旦他们心生异念，便很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这是十分浅显的道理，云图认为无需多做解释，“因此，毁灭的手段，也应被纳入提前考虑之中。”

　　使用者是寻常背离之人还好，倘若其本身便是权威——譬如追捕异端的仲裁所代理人——那么，又有谁可以来终结他们？来自教会更高阶层的审判自然必不可少，但与此同时，技术手段上的预防也不应忽略。基于这样的想法，早在学者们提出对CIPI的构想之初，“预留自毁秘钥”的意见便一同被采纳。

　　研究团队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星国原有疆域本已极其广阔，近年来，又以远端拓荒者基地为依托，使边界线不断向外星海未占领地带推进。除贤者集团灵视观测以外，人类星国并无任何可覆盖全境且绝对稳定的灵能网络；本时代应用的基于灵质体系的瞬时通信技术，其稳定性与长久性均远远无法与贤者集团全局视域相提并论。既然不能保证被植入个体的CIPI百分之百准确地接收到中枢信号，那么，它对自毁命令的准确响应也就无从谈起。

　　“归根结底，是信号的问题。如果在星国境内全面铺设灵能基站——我是说，尽量接近‘绝对稳定’的那种——会有改善吗？”尽管不抱太大希望，南还是出声询问。

　　“理论可行，实际上，却有许多阻碍。星国各地区发展严重不均，直到今日，仍然有为数不少的星球尚未大规模推行灵能应用。”听云图讲到这里，南颇有体会地点了点头：在她记忆里，弗洛森特的民用设施运转便依靠电能，灵能仍属稀缺资源。“从雷霆特区向外辐射，在每一颗人类占领过的星球建立起最高规格的灵能基站，会花多少时间，会遇到多少困难？总之，这绝不是仅凭学会之力、于理论上一朝一夕就可解决的问题。”

　　“如果学会坚持，教会那边一定会执行的。因为，这是对他们也有利的事情。”抱着某种微妙的心态，南直言道。

　　他摇了摇头。“仅只是第一层难关罢了。”

　　如云图所言，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其后：

　　CIPI虽已步入量产时代，却非统一流水线作业的产物，而是依据不同受体的灵体特征进行定制的。抛开这初始差异不提，在被植入不同个体后，CIPI也会相应地产生匹配性变化，俗称 “异化”。没有人敢于保证，出厂命令在CIPI开始独立运行后，必定不会失效。

　　所以，即使突破了第一层难关，中枢唤醒自毁命令的信号得以精确传达，但在随之而来的响应阶段，CIPI异化也可能导致原本固定的结果出现多个走向。

　　接下来，则是第三层关卡：倘若定向CIPI的宿主是一位实力超过标定评级量表的潜能种——

　　“我必须遗憾地说，想要以CIPI自毁秘钥的手段对超越量表的潜能种执行狙杀，几乎是无法达成的。甚至，你可以去掉‘几乎’两个字。”

　　身为学者，云图很少使用这样过分笃定的措词，“量表之所以为量表，在于包含其中的内容早已得到规律应证，没有例外；而量表之外，则是无序的，混沌的，不可控的，就像这片从未被人类彻底征服的外宇宙——或许存在规律，但并不为我们所知。”

　　南没有忘记CIPI创造者的初衷：“但超过量表的潜能种，才是所有异端中最稀少也最危险的那一类。”

　　云图耸耸肩，不说话了。而南想的却是岑的那句，“只要权威一息尚存，异端便生生不绝”。

　　那个人，为什么老说些听起来很不悦耳的大实话呢？

　　“我倒是庆幸于这样的结果。”隔了好一会儿，云图突然说道，“工具的价值在于辅佐使用者，倘若利用它践行毁灭……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南想了想，诚实地摇头。

　　联想到对方的身份，云图失笑，“看来，你作为仲裁所代理人的立场很是坚定嘛。嗯，这样也好。”

　　“和那个没关系，老师。”

　　云图之前说到“灵子终端再非凡终究也是工具，人类星国从来不将决定‘正确’的权力置于任何除他们以外的智能手中”时，南便察觉到他抱有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而这，恐怕正是当今学界主流思想。

　　南却有另一种想法。诚然，人类十六万年以来创造过无数工具，并且所有工具都牢牢被人类把握，从未影响到其支配者地位。但今时不同往日，灵能科学不再如物质科学一般严谨，它趋于自由：既然已有灵子终端这样具备自我意志的造物出现，难保未来——人类手中不会诞生同样拥有智能而本身却更为强大的“作品”。

　　事实上，无需放眼未来，追溯过去也可寻找到端倪：帝国时代，潜能种尚未正式走上历史舞台，社会建设生产主要由被称为“人造人”的高智仿真机器人与“宏”的超量机械集群承担。随着科技发展，人造人与宏的智能水平也快速跃升，一度占据了大部分原本只能由人类充任的岗位，以至于皇庭不得不下令推行极为严苛的法规，以限制学者们有关机械智能的进一步研究，甚至引发了后续多年对学界“非法研究者”的追捕与清洗。

　　皇庭此举，无非是忌惮人工智能有朝一日真正拥有高于人类的智慧，而自身统治也为其推翻。

　　当然，由于皇庭坚持不懈的审查清剿行动，与更重要的，不朽者-泰亚虫族联军入侵、大混乱时代降临，人类文明一夕倒退，物质科技停滞不前，从此走向灵能科技，当初“人工智能将主宰人类”的狂想看似没能成为现实，但——

　　此时此刻为他们所仰望的贤者集团，不正是经由人工手段缔造的神明吗？虽然南承认其神性，也承认它不能被强行归为人工智能，但同样无法否认的是，贤者集团的成神之路，由人搭建。

　　南时常审视自我。所以，她对当今人类星国公民抱有的过分自信或者说自负，怀着隐约的担忧。

　　历史早已证明，人类拥有创造超越己身存在事物的能力。而在那事物诞生的最初一刻，他们却不得预知，它到底只是工具，还是……

　　“被创造者将毁灭创造者”。她不认为这臆想幽深可怖，并非因自己身为时刻践行毁灭的仲裁所代理人之故，而是因为——她觉得它也许、可能、说不定，会成为现实。在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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