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栖身于这幽暗宇宙的，不只人类，还有众多与他们大不相同的生灵。从很久以前起，南便有如此认知。

　　她出身北境亡灵星域，那里靠近边陲地带，经年饱受博德兽人进犯之苦，有关异种的传说也十分兴盛——南小时候每每调皮犯错，卡尔爷爷就常用这些在小孩子听来诡诞可怖的故事吓唬她，不过南并不如他预想一般被忽悠得乖巧谨慎，反而会缠着他兴趣盎然地追问许多，见这招没用，卡尔爷爷便渐渐地不再着意讲了。

　　但即便他不讲，好奇的种子也早已在南心中扎了根。而生活于民风保守、相对内星域星系自成一体的亡灵星域，她也有很多种途径去接触这类不被官方大肆宣扬的“民间流言”。

　　至于后来经历的岑带队的异种猎杀行动，于神庙修行时翻阅过的描述外族的典籍、与老师有关“外神”这一话题的只言片语……都为她揭开了这广阔世界的盛景一角，也令她不再满足于现今所了解到的一切。

　　云图老师说的对，好奇心是欲望的一种，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随着他们了解越多，他们不会心甘情愿止步不前，而只会渴求越多。

　　“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看看传说中解剖异种、研究异种的机关。”

　　面对南所请，云图回答十分迅速，然而却并非应允：“这件事我不能独自做主，得问过执政官办公室的意见，再做定夺。”

　　于是，云图去联系执政官首席属官布蕾西亚，南则在塔前的喷泉广场上喂起了鸽子。

　　等她从东边逛到西边，几乎把口袋里所有零食掏空，把所有鸽子都喂完之后，云图终于回来了。

　　“有限度的参观，可以被允许。”他这么向南传达。

　　两人随即通过地网前往星内另一处建筑群——与立于地上的璀璨尖顶不同，这个机关与其它众多教会涉密建筑一样，是修建于地底的。

　　进入地下世界之后，一切事物又都回复了原本深沉的底色。他们搭乘的也并非那名为“摆渡船”的白色浮舟，而是中规中矩的兼具科技感与宗教感的黑色地网飞行器，与南在仲裁所总部坐过的没有两样。

　　地网内并无人行通道，是以光照昏暗，唯有镶嵌于壁角、每隔一阵便定时掠过的红色指示灯，与机体悬浮于喷涌气流中所传来的偶尔的震颤感，令南得以知晓他们正飞逝向前。

　　“我一直以为，璀璨尖顶能够全部修于地上，也就意味着这十六颗基地星不会再修造地下网络。”

　　白色，是很少用于非民事建筑的颜色；而一路走来所见积极轻快、朝气蓬勃的氛围，也几乎要使南忘记，学会受命于教会，所以同样应秉承教会传统。“原来，不是这样？”

　　“嘛，就我所知，星国境内应该没有哪一颗涉密等级在S级以上的星球，是不修建地网的。即使是学会基地星，也不能例外哦。”

　　云图继续说道：“这是自旧帝国时代遗留的传统，也是教会要求必须执行的保密措施——当初学会诸位前辈为了让教会批准，将璀璨尖顶这样重要的设施修建于地面之上，可是花了大力气游说高层呢。别的不说，光是在星外近地运行的监测卫星就比同级别涉密基地星多了好几倍，更不要提驻守此地控制反探测网的高阶匿隐者与超感者的人数了。”

　　“学会不惜花费数十倍的成本，也坚持要将璀璨尖顶修建于地面之上吗？”南不解。

　　宗教建筑通体黑色，遵循严格的布局规制，并且在达到一定涉密等级后都修建于地底或山壁中……此间规矩繁多，均被明文写进了教会典礼文书，以南至今所见，无有违者。

　　“当然了，否则刺破天穹的尖顶、被阳光照耀的螺旋……这些为表达某种象征意义而设计出来的建筑构物，倘若陷于漆黑一片、死寂无声的地底，也就完全失去其原本涵义了。”

　　它是学会诸人对自我认知的映射，绝不可因外力更改。这一句，云图咽下了没说。

　　顿了顿，他又道：“学会与教会不可分割，星国高层中有许多人都深信这一点，包括我。然而即使如此……这二者也不应泯然一体。”

　　在民众眼中，拉瓦尔学会的学者们无心权势，以至于最高权力机构谛圣厅内唯有教会、行政与军队三大编制，而学会却空享“星国高层第四大权力派系”之名，游离其外无从掌握实权。

　　但事实并非如此：科学家们的终极课题是探寻宇宙运行的规律，这与贤者集团寻求不朽、窥见因果律的意愿其实同出一源——大约是因为贤者集团第一代主神格林歇生前同样曾身为科学家？——大混乱时代后期，在拉瓦尔·E·普罗米亚等先贤带领下，学会与其时的人类共主埃波拉达成意见统一，正式投入到对灵场灵质当然也有潜能种的研究开发中去；换句话说，正因有埃波拉这位掌控阿琉尔全境的大军阀的雄厚财力支持，学会才能将过去零散不成体系的尝试性研究，作为常规项目摆到台面上来，并得以持续数万年而从不中断。从这一刻起，他们的道路与命运便紧密相连。

　　从拟潜能种、人工近地外星轨到CIPI、天启要塞再到维持贤者集团永生不灭的关键装置，超意识体广域汇接链……左右星国时局的每一样科技造物，都出自拉瓦尔学会之手。

　　学会为贤者集团统治的存续提供技术倚仗，教会也充当学会重点研究的推进者与庇佑者。

　　与其说学会受教会领导，云图觉得，倒不如说是一群终点相同的问道者彼此合作无间。倘若一定要说“领袖”的话——他只会这么说：学会与教会，都由贤者集团引领。因为贤者集团与教会，绝不是同义词，至少在他们眼中不是。

　　实际上，云图认为学会与教会作风、方针乃至于处世态度的种种不同，方才促成了他们步调一致、关系融洽地在壮大人类星国的征途、叩问不朽的旅途上协同走至了今日。倘若将双方混为一谈，强行予以合并，很可能不进，反退。

　　让贤者集团进化至今的是不同而非相同。人类星国也只有一位领袖，那就是贤者集团。

　　学会是左手，教会是右手，那么实在不必去争论对于只有两只手的人类而言，到底哪一只手才更重要。

　　带南来此参观，云图希望她了解上位者寄予她身的期盼：身为潜在的“统治者”，她应当去做主导左右手行动的大脑，而不是如教会、学会中的大部分人一样，思考自己归属左手还是右手，甚至，有无必要将左手纠正为右手的问题。

　　习惯性自居于被统治者立场的人，将永远失去统治者应具有的高阔视野。这个孩子的人生才刚刚起步，云图不想她因年纪尚轻而阅历不足，就此与那可左右她一生的机缘失之交臂。

　　他这一生所求，注定是得不到结果了。那么，如果她的结果之中能有他一份助力，也算是一点成果了吧？他这样想。

　　看着她皱眉沉思的样子，云图知道，她已将他的话记下了。

　　“进入地下世界，一切又从白色变回了黑色。”过了许久，南突然发出这样一声感慨。

　　“被阳光照耀的尖顶属于学会，是白；地下世界则全由教会支配，而教会的代表色，是黑。”云图说道，“正如白昼之后就是黑夜，循环往复，一如轮回。”

　　云图也随她一同看向舷窗外，尽管除了飞速后退的指示灯与地底无边的幽暗，什么也看不见。

　　“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如今的人类星国之中，教会与学会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突然促狭地笑了笑，问道：“那么，白昼和黑夜，你更喜欢哪一个？”

　　南眨眨眼，她自然明白云图所指为何，“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不能两个都喜欢吗？”

　　他坚持：“一定要明确地选一个。”

　　“那，我最喜欢天光将暗未暗、夕阳余晖仅留一线的时刻。”南灵机一动，回答，“它不能全算白天，当然也不是晚上——这个答案，老师觉得如何？”

　　云图朗声大笑。见此，南放下心来。

　　笑过之后，他回到原先的话题，指着前方地网尽头，飞行器即将穿越的一道巨大石质拱门说：“不过我们能争取的，也只有将璀璨尖顶这一研究机关修建于地上了。至于地网建设，还是开不了例外的。异种观察所事务与教会牵涉颇多，它不只受学会管辖，更是教会禁地。所以，只能修建于地底，成为庞大地下网络筑物的一员。”

　　拱门高大，将拉瓦尔学会的标志——荆棘缠绕的羽翼——一左一右分割，阳刻于石壁之上。而拱门最上方则照例悬挂有代表教会的火焰日轮徽章。

　　飞行器减速，停泊于拱门后的平台。从泊场到机构入口，这一长段蜿蜒向上的幽深隧道，就得靠他们自己步行了。

　　从隧道口取了一只火把——虽然身为潜能种，他们并不依靠肉眼视觉所以也就不需要这玩意儿，但手执火炬行走于逼仄穴道，以火光一点点照亮前路幽暗隐秘，这很有古籍传说里的意境不是吗——云图兴致高昂地想，示意南跟上自己。

　　“事实上，学会是没有资格永久留存异种标本的，它们都在解剖报告完成之后，被送回了教会。倘若你日后有机缘踏入贤者殿直属机关‘星塔’，或者天启院‘守夜人部队’，或许能在那里看到同样名为‘异种观察所’的机构。”沿着隧道拾阶而上时，云图说道，“每个观察所负责的东西不一样，所以针对异种的某些后续调查，是学会这边也不知情的——当然，即使知情，我也不能告诉你。”

　　“还有哦，旅行亡者、冬眠者是灵体种族，无法以现有技术捕捉，所以这里解剖观察过的，只有博德兽人、泰亚虫族、蒙特卡瓦翼虫族与不朽者。”

　　但南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云图的絮叨上了。

　　他们在隧道尽头的石门前停下，他问她“准备好了吗”，南点头，于是云图深吸一口气，将手掌悬空举至石门上隐约可见暗纹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与他掌中汇集的幽蓝色灵辉呼应，暗纹大亮，于空气中显现一个对应的徽印，飞速倒旋、放大，待放大至极限后，又缓慢停止，开始正旋——

　　直到云图念完一段长长的古宫廷体语制箴言，那徽印方才逐渐褪色、黯淡，终至消失不见。石门轰隆作响，向两边滑开，露出后方通道。

　　其实就是一个组合了音频认证、口令认证和灵体特征认证的装置，不过式样弄得仿古了点。和南随岑去过的其他教会涉密机关一样，进门花样搞得忒多——但是呢，她喜欢。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那道刻有“生于同源之刻，归于同源之时”箴言的石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