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周六早晨他们按计划应前往GDN，南没有再刻意隐藏身份，而是换上了教会修女的法衣。

　　“上次在环际列车上打工时，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们看吗？”与乘客们数度旁敲侧击谈话后她终于得出了结论，而这结论也让南无不郁闷，“作为潜能种的气势是无法掩盖的，穿着常服、身处非潜能种人群之中反而更加显眼——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

　　“潜能种的‘气势’？”塞西尔困惑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在讲啥？”

　　“我们俩都是灵能者对不对？一个隶属仲裁所一个隶属执政官卫队，总之都是暴力机关。”与他们谈话时南明显能感觉到，或许是受受教育程度所限，非潜能种群体的平均表达水平远不如潜能种，他们洞察要害的能力不足，以语言准确描述自身观点的能力也不足，需要南引导方向而不能理解她的目的进而直接回应。因此，这些话也非原话，而是南与不同乘客聊天过后概括语意总结出来的。“所以我想，大概是指那种凛冽的战意，与将周围人都视作潜在敌人的令人不悦的眼神……吧。”

　　端正自我衣冠是教会人士必须的修行。从白圣堂到仲裁所再到神庙，每一次从冥想中醒来，南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站到镜子面前，全方位地审视自己。

　　她已经渐渐不记得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对现在倒是印象犹新：永远冷淡地注目一个人，永远无动于衷地注目一件事情，渴望洞察他人秘密，而非被他人明晰。有些时候，她看着镜中自己的眼神，竟也读不懂那人心底正想些什么。

　　她正逐渐成为一个像岑那样，居高临下并且捉摸不透的人。在进入深雪之巅神庙、接触到更多教会隐秘之后，尤为明显。

　　这样的眼神会令人畏惧吗？答案是肯定的。五十余年前她尚且是不知世事的孩童，但为岑所注视时，她仍然本能地心生不喜。

　　而塞西尔就更不必提了，虽然他长得憨厚，随着熟悉程度加深其管家婆的唠叨属性也表现得愈发明显，但护卫南在外行走时，他至少有一只手是时刻放在武器感应触发区内的——南认为和自己相比，恐怕他还要更有威慑性一点。

　　“我们想再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如此感慨道，“被血与火染尽瞳色的眼睛会出卖我们。它说不了谎。”

　　感慨不仅由当下而发，南想起了之前与爱斯卡一起逛街挑选礼服、为岑挑选礼物的情景；她在教会长大，审美乃至于兴趣导向都深受其影响，南自觉终其一生都没有彻底摆脱的可能。她甚至还想到了更早之前，身为白圣堂学员被派遣至克洛朋安的缘由：

　　异端仲裁所无所不能，为何却在锁定乌列利安社的十年以来只于当地建设了最最基础的情报网而没有深入？为何会让如同一张白纸的新手负责情报搜集与潜入？因为在鱼龙混杂、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窥视的克洛朋安，这群老练高明的猎人反而更容易暴露行踪——弱者探知强者的嗅觉，恐怕比潜能种之间彼此感应的能力更加敏锐。

　　能想象岑混迹于人群之中而不引一人注目吗？南无法想象。她认为他虽然一贯以沉默掩盖心中所想，却绝不是能真正伪装自我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很执拗。

　　在空间枢纽里东翻西翻，南最终找到了一件勉强符合塞西尔码数的男式法衣，扔给他。两人换装完毕，依旧在那个时间点抵达GDN，彼得夫妇居住的院落。

　　“今天你怎么安排？”

　　“那要看彼得爷爷怎么安排了，”塞西尔回答，“多半还是陪他玩游戏吧，有哪次例外过？”

　　“我下一篇大论文的主题是《非潜能种对星国制度的普遍认知》，今天我也会继续和安妮婆婆聊这个话题，如果有机会，你记得替我问问彼得爷爷怎么想。”南嘱咐。她已经在星网上公开登载了调查问卷，也与剧团演员等大部分有实际接触的人谈过话，收集到了不少信息。不过，南还是希望观察样本能尽量多扩充一个。

　　“如果聊到，我会用CIPI记录下来的。”塞西尔小声嘀咕道，“虽然我觉得和一个沉迷游戏的人提这个，他多半会装作没听见的。”更重要的是，玩起游戏来他自己还能不能想起的问题。

　　混熟了以后，彼得爷爷都懒得下来接塞西尔了，而是直接在二楼全息娱乐室打开机器一边热身一边等他。塞西尔直接上去，南则陪着婆婆在庭院里晒太阳，顺便为她吟诵圣典：自从南第二次来时对两位老人表明了教会修女的身份与在外游学的目的以后，这就成了常规活动。

　　“那可真是太好了。”安妮婆婆说着便出了厨房，不久，拿着一卷圣典并一副老花眼镜折返，“新编撰的第十九代圣典——神父修女们的宣讲会我因为生病落了几节课没去呢，就麻烦你给我讲讲啦？”

　　每日修读圣典是教会圣修流派所属人员才有时间做的事情，仲裁所更是自成一派，信奉内部法典。然而这对南来说仅只是和中等学校课本难度差不多的内容，尽管久未钻研，也足可为安妮婆婆讲上一讲。

　　尤其是在神庙接触了许多禁忌知识后，再回过头来看通用教典，每每翻到其中充满隐喻与抽象代指的片段，她能比以往看出更多富有深意的东西来。这种感觉，不亚于学习新知识。

　　今天也不例外。迎着第一缕晨光用完小点心喝完热茶，南便开始讲，从第二章第九节一直讲到第十六节，见安妮婆婆略有倦意，认真做着笔记的手也不自觉停下了，她微微一笑，替对方披上毯子，在笔记本上压好墨水瓶以防被风吹走。

　　“‘贤者在上，其圣名泱泱如父，但使信者见之欢笑，不求惧者闻之悲鸣’。这句话的意思是，贤者与民众的关系就如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我们对贤者冕下应像对待父母一样真心，如果只是出于惧怕而不得不服从，那么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令人遗憾的结果——这是在歌颂贤者冕下的爱子之心啊。”她按照标准解释说完最后一点，并未多讲一句，方才合上圣典，从空间枢纽里翻出字帖练了起来。

　　奎因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可不像她看上去那样和气，南总是要在各种行程里挤出时间才能掐着点做完。身为潜能种，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永远精神奕奕从不疲倦——咖啡和传统茶这等提神饮料对脑域活动本就十分发达的潜能种来说，心理意义远大于实际效用，南只能依靠CIPI强制刺激精神微元来保持清醒。哦对了，香槟抗议过一回，不过南忙着写作业没空和她多聊。应该说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暇顾及她了，就是不知道香槟能不能理解。

　　能理解是最好，不理解也无所谓。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有很多，也不必强求人人都能认同并支持自己，对不对？

　　阳光和暖，花香迷人。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尚身处克洛朋安大圣堂之时。除了进入行动收尾阶段的最后一年，她在那里度过了很长一段充实而平静的时光。

　　罗格时常来看望她。她坐在回廊下誊抄圣典，与前堂定时响起的钟声与更远之外街道上的隐约喧嚣作伴。

　　此刻一如当初。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打破耳边寂静的，从罗格的聒噪不休换成了安妮婆婆偶尔的呼噜声。无论哪一样，都不令南讨厌。

　　直到上午十一点，南写完今天份的字帖后，安妮婆婆方才打了个漫长的呼噜，醒了过来。

　　“哎呀，什么时候啦？”

　　南将印满了禁用语制标准印刷体的字帖合拢，塞进袖子里。“十一点了，婆婆。”

　　“不早了，该给老头子做饭喽。”说着，安妮婆婆起身，南也整理好桌子跟进去打下手。

　　这顿午饭是两个人的午饭，让打游戏的人中途停下来浪费时间吃饭，这是不可能的。她们上楼去给两位男士送正餐零食外加饮料，安妮婆婆又例行唠叨了几句让他俩按时吃东西（但南认为没什么用），便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彼得爷爷腿脚不便，他在家里玩全息游戏跟着蹦蹦跳跳已是极限了，要出远门长时间行走的话，就很费力。因此，如果没有义工陪伴，每周末的大圣堂祷告大多是安妮婆婆独自前往。

　　“幸好幸好，今天有你陪着老婆子我，”搭乘轨道列车去往位于地面的安娜冯特中央大圣堂途中，她拉着南的手说道，“这趟车是圣堂专列，大家都成群结伴，我每次一个人坐，感觉自己怪可怜的。”

　　潜能种却是享受孤独的，南不知道怎么接话安慰，于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见南吞吞吐吐，似乎信以为真，安妮婆婆又更用力地拍拍南的手，笑道：“哎呀傻孩子，不会当真了吧？GDN会组织同个片区的居民一起来做祷告的，我是嫌那群老头子老太婆叽叽喳喳太烦人才不和他们一块儿的。”她撇撇嘴，“那群人又吵又闹又不聪明，宣教修女明明讲得很清楚了还听不懂，真是太笨了，我才不和他们玩儿咧。”

　　人都是越老越有童心的吗？云图老师是如此，安妮婆婆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潜能种与非潜能种倒是同样可爱呢，南心想。

　　“GDN是按什么划分居住片区的？”

　　“啊，我记得是按申请时间排队。”安妮婆婆退休前就是当地政府工作人员，这个她再清楚不过了，“我有个玩得很好的同事早退休几年，就被安排到隔壁区去了，没能和我一起。”

　　南却在想，既不按受教育程度也不按经济条件而是循时间顺序编区，这样不能体现阶级区分的方法为何会被施行？以她对教会的浅薄了解来看，以爱因殿下亲口所言“标准，必须存在”来看，这完全不符合当局作风。

　　难道说，他们并不在乎非潜能种内部的阶层分化？或者，正因区分客观存在，所以才极力弥补？

　　“今天还是有很多不懂的事情要请教安妮婆婆，”她笑道，“就是上次我们没能聊完的有关行政部门的话题。”

　　眼前这个小姑娘是位潜能种，熟读教会经典、学识渊博就不说了，修花剪草做家务这类杂活也没有她能教得上的，总之，南一来，她除了做饭就无事可做，这不能不令忙碌了一辈子的安妮婆婆感到些微失落。

　　此时听南有问题需要请教自己，她不由来了精神，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哎呀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能教你的……随便问，随便问哈。”

　　抵达圣堂，南先陪安妮婆婆在前厅大礼堂参加了久违的统一集会，方才进到彼此分隔成小间的又名忏悔堂的祷告厅内。

　　南向分派给她们的修女解释了自己的身份与游学目的，于是对方将神案上的圣桩交给南便退了出去。

　　“有什么苦闷，安妮婆婆就向我倾诉吧。”自离开克洛朋安后南第一次再度执起圣桩，南心中莫名感慨，而面上依旧笑吟吟地说道，“虽然并不隶属于雷霆教区，但我也是位称职的修女哦。”

　　安妮婆婆在蒲团上端正坐好，手举到胸前，闭上眼念念有词：“希望边疆的战争早日结束，同胞不再受野蛮人屠戮之苦……希望安瑟芬姐姐一家平平安安，格雷斯和布拉德两个小捣蛋成绩优秀，都能顺利毕业……”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也希望我家那死老头活得尽量久一点、再祸害我久一点……信徒安妮，拜上。”

　　非潜能种一生所求十分简单，不过生活顺遂，亲朋安康。

　　如果换成潜能种，大约会关注己身的修行进益吧——当然，也仅只一种无聊至极的假设罢了，更大的可能是他们不会真心向贤者祈求恩惠并寄予希望，因为谁都明白这些东西无法仰仗他人赐予，而只能靠自己艰难累积。潜能种对无上贤者的信仰，几乎只源于“慕强”。

　　聆听完安妮婆婆的祷告，南翻开初代圣典的福音章，从头到尾念诵了一遍，方才拿起圣桩以其顶端深红色太阳图腾的焰舌轻触她额头。

　　“圣魂烛照穹海之墟，英灵光耀宙空之远。神思所及之处，一切迷津当如雨雾消散，所有苦难亦终化归尘埃。”南说道，“信徒安妮，你所想所求已上达圣听……贤者不朽，而与你同在。”

　　现在想来，贤者们的回应也很微妙，一直强调自己的力量实则什么都没允诺。如果愿望成真，那是神力浩瀚无边；如果没能成真，那自然就是祈告者付出的诚心不足，或者经历的痛苦还不够了。

　　所以，无能为力的非潜能种，除了接受庇佑别无他法的非潜能种，真的能从不对贤者们心生怨怼，哪怕仅只一刻吗？在“贤者集团统治基石几乎无可动摇”的宽泛认知以外，南还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问题。

　　安妮婆婆情绪不太好。身为退休公务员，她应当是非潜能种中比较关注时事、关心星国未来的那一类人，待在自己居所时可以悠闲度日，然而一旦走出来参与教会活动，难免会被唤起“忧国忧民”之心。

　　南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对方，耐心等待她回复心情。

　　星国现有教会、学会、军队与行政四大权力派系，相对而言，行政系统是潜能种在公职人员中所占比例最少的，因为其间大部分岗位都可在智能主脑与机器人辅助的前提下，由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非潜能种担任。因此，南对行政部门运作情况的了解倒不是很多。

　　在GDN服务一个多月以来，她与安妮婆婆聊天的话题都围绕政务部门运作而展开，知道对方在退休前十年一直负责星国公民公养机制这块——所以安妮婆婆的同事们退休后大多也进入了GDN生活，包括本身养育有子女的。

　　“在GDN过得可比我们之前好多了。毕竟公务员的收入水平在星国只能算中等吧，我们现在住的那栋房子，按在职时的收入肯定是负担不起的。”情绪稳定下来，她继续上次没和南聊完的话题，“当然，这也有我们没有生育后代，所以历年缴纳公养金比较多的原因。总之没排多久就等到了。”

　　跟钱有关的事情南就不太懂了，于是她问起另外的：“那，申请GDN的规则是怎样的呢？”

　　“老老实实等呗。”安妮婆婆回答，“不过这个就和选片区时只按时间顺序排队不同了，申请GDN是要接受综合评估的。”

　　经过她的详细解释，南搞清楚了，它和教育资质审核其实非常类似，只不过是针对非潜能种的：相关部门会从申请者受教育程度、收入水平、缴纳公养金与在职时的公共贡献度等等方面入手评价，结果合格，就可以加入排队等待入住GDN；等待的时间长短和评估结果得分有关，分数越高则越快。至于选到的片区居住条件好坏，这个倒和得分无关了。好片区自然热门，排队的人就多，按时间顺序慢慢熬吧。于是也有不少人为了早点入住，而选择条件不那么优越的片区提交申请的。

　　所以安妮婆婆才会抱怨和周围邻居玩不到一起去，因为他们很不凑巧都是些没啥文化的人，只是因为申请得早所以才轮到了这个修建高等洋房附带花园的片区。用她本人的话来讲——“都走了狗屎运啊”。

　　“也就是说，还是会有人在申请GDN的过程中被淘汰了？”南问道，“毕竟GDN容纳量是有定额的。那他们又去哪里了？”

　　“没有用的人被淘汰，也很正常吧。”安妮婆婆先是说了一句让南十分震惊的话，不过她还没来得及问，便又听对方继续道，“天轨环的建设其实大大增加了土地利用率，GDN的容纳量还是挺高的。我退休前那些年没少看申请人资料，你是不知道，被判定为不合格的人，真的几乎都是些无所事事的没有用的人。至于他们最后去哪儿了，”她皱眉回忆，“我想想——多半是往相对外域的星系去了，你知道越靠近中央人口越密集，他们换去外域，申请GDN也相对容易些嘛，虽然福利肯定也没內域这么好了。”

　　说起这些人，安妮婆婆十分鄙夷：“你不需要怜悯他们。这些人啊，好吃懒做惯了，只要能给他们口饭不至于饿死，自己就心满意足喽。”

　　“嗯，如果，我是说如果，”南又问，“外星域GDN申请也落空的话，他们又会去哪里呢？”

　　“还有边境啊。除了普通民居星系以外，非军事单位且处于二级戒备及以下的地区，也是需要大量人口以建设当地产业的。”安妮婆婆推了推老花眼镜，“如果去了那里，这群懒鬼们也就偷不了懒，总算能为国家贡献一点价值了。”

　　南出生的弗洛森特就是一个二级戒备区单位。安妮婆婆这么说的原因，她非常明白：包括戒备区在内的不发达地区，物资实行统一调配，严格按照个人公民积分进行兑换。不干活就意味着没有饭吃，这绝对不是在内星域躺着就能受国家吃喝供养的人可以想象的。

　　她想了更多。长此以往，“有用”的人得以继续留在内星域，而“无用”的人则被分流至不那么繁华的外星域乃至蛮荒边境，本人与后代都只能从事最基础的体力劳作，也与优越的生活教育条件、覆盖全面的福利保障制度无缘。重返内星域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通过移居权考试。

　　听起来简单，然而，作为参与人员众多的综合性评价考试，它的通过率几乎与高等专有教育资质审核的通过率持平。最后能拿到移居权的，要么是优秀的潜能种，要么是优秀的非潜能种，总之，是被当局认定“有价值”的人。

　　南注视身前的老妇人。她的神色足以说明，作为非潜能种，她同样认同潜能种“价值等于一切”的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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