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周四晚启程去往民居星系前，南终于完成了她进入深雪之巅神庙以来的第一篇大论文。

　　说是论文，其实体裁要求并不很严格。南主要引用了神庙禁庭部分藏书的相关条目，以及与两位老师深入探讨过的内容，再以自己的追溯顺序将它们加以整合、串联、概括和总结。最后结尾阐述观点时，她这么写道：

　　“普通民众虔诚地信奉着贤者，至少就目前来看，在教育机制牢牢受教会意志支配的情况下，此种基于‘虚无’的统治体系似乎并无可被动摇的迹象。被庇佑、被领导、被召唤与被操纵，于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幸福，并且不可分割。”

　　“普通民众之上，少部分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将其视为‘统治的工具’，他们中有人已踏上了寻求其它道路的脚步，有人则暂时缄口不言，静待时机。”

　　“接受高等教育者中的另一部分，例如您与我，则对官方说辞报以既信且疑的态度。我们仰望诸位贤者所处的高度，并力图以区区凡人之身向超凡智慧靠拢。”

　　“至于伟大而不朽的贤者们……确认他们到底信或不信，似乎是无意义的行为。我认为，他们恐怕会选择信与不信之间，模糊至无法描述的第三种状态——那是怎样的状态？大约，怎样都可以。”

　　“以及，在信、不信、第三种状态之外，很可能还存在立于更高的答案。不同于人类对它的仰望或平视，那应当是类似‘俯瞰’的视角。”

　　她停笔思考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嘴中说着自己都不以为然的话，以求施行教化巩固权威；然而它并非最终目的，究极疑问仍然高悬日顶之上，无论凡人还是神明均无法企及。我们在作茧自缚，我们在迈向虚无，我们渴求不一样的答案但绝对无法面对自我被彻底否认而全盘崩溃的终局……积极进取与消极坠落抗争，这可能就是星国所仰赖的起于‘本源’的宗教的真相吧。”

　　愚昧的信奉者，或者求而不得的被信奉者，到底做哪一方才更可怜呢？她当然不可能把这句话写进论文里，只是默默地想，活在世上的人不敢回答，能回答的人，却又不屑于回答。

　　如果什么都不思考，反而不会有任何烦恼，南略带惆怅地叹了口气，将纸页折好，放进牛皮袋里封存，拜托隔壁明天要去做早课的修女顺便转交给奎因老师。

　　她赶不及亲自去见老师了，因为中转星球每天固定开往民居星系的客艇就那么几班。南喊上塞西尔，准时出发。

　　由于南要参加剧团表演，所以奎因批准她将每周五也转为例行的实地调研时间；再加上“宇宙歌姬”索菲亚·薇塔小姐的告别演唱会就在下周举行，于是又得到了两天特批假。这次前往民居星系，南会从周五一直待到下周二——周五到周日晚上连续登台公演，周六白天在GDN做义工，周一周二则在斐赫亚斯外星轨‘星河一亿’连看两场演唱会，和爱斯卡他们聚一聚。

　　此后，返回深雪之巅继续进修一个月，她安排去爱斯卡老家旅游并顺路探望娜塔莎嬷嬷、图图夫妇，再然后，就进入波明德娜宫图书馆封闭学习。哦对了，还有要和云图老师一起去学会参观，虽然她目前并不清楚对方何时才能把具体行程定下来。

　　练习字帖、实地调研、整理调研日志、给《莫名其妙月刊》撰稿……更不要说还要做作业，诸多琐事让南写第一篇大论文的进程一拖再拖，当然也有她刚入门而尚不熟悉的原因，总之，奎因老师告诉南，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她需要完成剩余四篇大论文，否则她不会在结课说明上签字。

　　“不是我想不想睡觉的问题，是真的没时间休息，连进能量舱短暂放空的时间都挤不出来。”面对塞西尔再一次苦口婆心劝自己多休息不要太累，南手里握着台词本，回答，“难道说，你愿意替我写作业？”

　　“呃，您简直是在为难我。”

　　“所以说，”南示意他走回最开始的位置，继续排戏，“你多配合我一点，我就能多挤一点时间出来——可能，也许。”

　　现在他们正身处开往安娜冯特星的客艇上，为了有安静排戏的空间，南专门订了宽敞的头等舱。

　　她在这个剧团打工已有一个月时间，从最开始只能在舞台上当背景板，到能出演念几句台词的龙套，再到现在居然可以做有名有姓有人设的配角了，进步还是很明显的。南认为这应当归功于她平时对周围人的习惯性观察。

　　不过，本周末南要出演的，却是一个她从来没接触过的角色类型：男主角的前恋人，沉溺于甜蜜过去而无法接受失去事实的疯狂女子，她为爱走上末路，最终也为自我招致了毁灭。

　　“抱歉，但我仍然想问，”闭幕后开研讨总结会时，大家都拿到了下期角色安排，她记得自己当初是这么询问负责人的，“我和她有任何相似之处吗？”

　　一般来说，安排给新人的都是与演员本身性格、经历更接近的角色；而南也从不觉得，自己会给别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任何一个人都不该对她抱有此等无趣的妄想。尽管在神庙修行一段时日后，南自觉已心如止水，但此时她心底依然升起了被冒犯的错觉。

　　谈不上生气，倒更像是一种诧异，一种“原来如此”的漠然的荒谬感。

　　“不，完全不像。”负责人回答，“不过我倒是认为，让你尝试一下与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会有意想不到的积极意义呢。”

　　南很容易便被说服，投入到琢磨人物的思考中去。

　　“但我还是觉得很难。”拿到剧本已经快一周了，对人物设定的分析也写了满满几页纸，几番梳理后，现在南早就可以符合标准的方式演完这个角色的全部戏份，然而，她认为还缺少点什么。“她为何这么做，我完全搞不明白呢……塞西尔，再陪我来一遍吧。”

　　今天他们已排了不下十次戏了，无意义的重复令南有些心烦意乱。开始走位前，她忍不住吐槽道：“如果这出戏面向潜能种售票，那么，上座率大概会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吧。”

　　《薇诺娅之花》，旧帝国时代古典小说流派代表作品之一，一直以来也都是舞台上长盛不衰的剧目，讲述了出身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希诃德游戏人间，为寻求感官刺激而不停追逐并狩猎各色男男女女，最终在日复一日快感与厌世感交织的境况下与真爱相逢——空虚的心灵为其填满，破碎的灵魂得到了救赎，他就此浪子回头，与爱人一道归于平静生活的故事。

　　尽管登场人物很多，剧情却并不复杂，就是男主人公的猎艳之旅。所以，乍一看整个故事的主题，绝对是超出潜能种理解范围之外的。

　　在潜能种的世界里，他们会向往的感情包括师徒之谊战友之情……很多很多。但男女（当然也有男男、女女啦）爱欲却不是值得被大肆宣扬的东西，提起它，恐怕更多人的反应是不屑或者羞愧——南短暂地想到云图老师之前所说，潜能种婚姻率与生育率都很低的事实了。可为星国而战的人类亚种数量越来越少，甚至他们本身还抗拒与他人缔结稳定关系，不愿意生育下一代。难不成，真的要推进人工诞育潜能种并由国家机关集体抚养的方法了吗？南发散地想了很多——那大概是热爱生活、与亲朋好友保持亲密联结的非潜能种所难以想象的。

　　南没看过这本书。刚拿到剧本时，她的心情有点复杂。但逼迫自己沉下心研读剧本后，她却看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她对男主人公不断追逐目标、又在得偿所愿后陷入更深的虚无泥沼的状态感到非常熟悉。如果将希诃德投射爱欲的对象，替换成潜能种们所注目的抽象的目标——那么，他一次又一次占有恋慕者□□而后锁定新猎物，就等于他们一次又一次越过道标，向更高处发起挑战。他纵情声色，于人世间流浪，渴望有另一个灵魂来拯救自己，而他们则冷眼旁观，迎难直上，期待能解决终极疑问以成全此生。

　　除了寄予希望的对象不同以外，有什么区别？

　　南算是明白为何无论时代变迁，“爱情”都是艺术创作的永恒主题之一了，因为这是人人都拥有的东西，尽管表现形式天差地远：确实并非所有人都会具体地去爱一个人一件事，但那些渴求一人一事一物的人，爱上的也不过心中所愿所及在人间的化身罢了，尽管他们或许不会明白。

　　至于南，她可能不会爱上某一个人，但只要还有想做的事情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就不能说自己可以永远远离感情。

　　明白高雅与低俗、超凡与平庸其实同出一源后，南陷入了开始自我否定、又否定这种自我否定的抑郁中去。

　　“南小姐，您最近心情似乎有点暴躁。”逐渐熟悉了以后，塞西尔讲话也不再那么拘束，他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学习太累了？唉，我和您说过多少次了，要劳逸结合，要休息。”

　　“不是那个问题，”自己的状态自己清楚，南回答，“我只是……难以认同‘我就是她’，即使身为演员，在表演的时候我有必要这么做。”

　　要抛弃立场只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体察一件事物而不下评语，相对而言还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因为那与己无关。

　　相应地，倘若要将并不认同但勉强能理解的某个观点强加于己身，说服自己一定接受，这才是难事。而勉强理解，也会在此之后变成彻底抗拒了。

　　她是会随波逐流、轻易改变自己的人吗？很明显不是。她会抗争到底。

　　“我认为您是在折磨自己。”

　　“说对了。”南又重重叹气，“不只我，谁不是在折磨自己。”

　　“我就没有啊。”塞西尔不太懂南在说什么，“我一直在做我想做的事，比如守护执政官殿下。”

　　“所以，你很幸运。”她轻飘飘地说道，“这一生能远离烦恼隐忧，也是另一种不错的选择吧。”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要想了，毕竟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有确定的答案，南可不愿因沉迷空想而走向崩溃与疯狂，她这样安慰自己，拍了拍手里的台本，示意塞西尔开始。

　　“亲爱的希诃德，”南很快进入了状态，抬起手想要触摸对方，又立刻克制地放下，站在远处专注地凝视他，尽管心底毫无波动，“这是您与我分别的第七百三十五天……”

　　他们在天亮前抵达安娜冯特，接着马不停蹄赶往剧场。公演于周五晚上举行，南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和其余演员合戏，并针对不明白的地方请教导演。

　　“很不错。”看过南上场的全幕戏份后，剧团负责人与导演都如此对她说道，“完全合格。我不太明白，你不满意的点在于？”

　　只追求合格就好了么，南默默想，嘴上回答道：“事实上，先生们，我认为自己并未能完全理解这个人物所处的状态。我不过是去靠近她，去模拟她罢了。”

　　“这就够了啊，”导演说，“你不可能真正成为她的。在靠近她的过程中有那么一瞬间与其取得过共鸣，与她的情绪同步——这完全足够了。”

　　共鸣……南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以前，它也经常被老师们提起，但总因过于抽象而无从解读。今天听导演讲戏，南觉得自己隐约有所体悟，或者说，是找到了“共鸣”这种方法践行于修行、落实于求索之路途中的具体方式。

　　“您是说，”她慢慢说道，“一种既投入又抽离、既置身其中又冷眼旁观、即是又不是的状态吗？”

　　“虽然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奇怪的形容词，”与负责人对视一眼，导演抠抠头皮，回答，“但我想，是那样的状态没错。”

　　“我明白了……”南先是喃喃自语，回过神来便激动地上前两步，用力握住导演双手，“谢谢您，导演！万分感谢！”

　　如果找不到自身应处的最适宜位置，那就将自己放于一与二之外的第三种立场上吧。

　　灵犀一现稍纵即逝，顾不上看对方有何回应，南转身走远，找个地方自己领悟去了。

　　晚上的演出非常顺利，放下了心头包袱与质疑，南不再抗拒“理解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并说服自己成为她”这件事，情绪到位地走上舞台。她演的是配角，台词不多，只需要一小会儿的情绪爆发，就可以下来了。

　　被舞台灯光笼罩，被全场目光聚焦时，她的心情非常放松。就像导演说的那样，既投入地宣泄感情，又抽离地看待自己以躯体进行的演绎，抵达了一种非常玄妙，似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却又能立刻对周围动态做出本能反应的境界。

　　如鱼得水，既是而非，该这么说吗？

　　与希诃德重逢后，她无法放下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忽视他身边现今已有美眷相伴，不停纠缠对方以求再续前缘。

　　希诃德很无情，也很多情。他近乎怜悯地应允了这个女人所请，尽管在他看来，这仅只一种屈尊降贵的施舍。

　　春风一度，她眷恋而依赖地倚靠在他胸前。而他却温柔地挽起情人一缕长发，吻了吻，说出告别的话语：“如您所愿，亲爱的露露黛拉。现在，轮到您来满足我的心愿了。”

　　“什么心愿？”她懒洋洋地笑着，“让我永远陪在您身边么？”

　　他也微笑，“我希望，这张早已令我厌倦的脸庞，这副不会再有新奇之处的躯体，能够永远不再出现于我眼前。”

　　“不！”她惊慌地坐起来，挽住他手臂，“请让我跟随您，服侍您——哪怕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亲爱的希诃德，我的容颜与身体或许都已枯萎，但我灼热的灵魂同样可以永生奉献于您！”

　　为了不被爱人抛弃，她与魔鬼达成交易，以灵魂为养料换取希诃德奢靡生活所需的钱财，甚至还有“可引诱并掌控一切猎物”的魔力。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魂灵耗尽的那一天终究到来，而希诃德脚下也已匍匐有另一位愿以血肉之身供奉他的少女。他温存地摩挲着奴仆的头顶，看向她：“告别的时刻到了。”

　　“可以最后再呼唤一次我的名字吗，亲爱的希诃德？”

　　“抱歉，”他眼中流露出一点疑惑之色，“你的名字是？”

　　“露露黛拉，我叫露露黛拉，您最忠诚的奴仆与爱人……”

　　“露露黛拉。”他满足了她的愿望，又不带停顿地立刻说道，“我们终于可以再也不见了。”

　　她泪流满面，“我会在魔鬼身边等着您归来，亲爱的希诃德。”

　　“不，你等不到。”那人却回答，“你向下坠落，化为无物，而我，会在尘世之外的地方称王。”

　　仿佛印证他所言，话音刚落，她的躯体即开始褪色，雾化，逐渐散为一团飞舞的光影。魔鬼尖利的咆哮萦绕在耳边，她原本虔诚俯趴在地，感受到自我意识正逐渐归于虚空，奋力伸出手去想要最后再触及他的衣袍下摆。

　　事实上，南此刻并不能看清楚男主角扮演者的面貌。他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光暗交织的旋涡，只隐约显现出一个人类的轮廓，甚至辨别不了是男是女。

　　“我怎么会诅咒您呢，亲爱的希诃德……”露露黛拉喃喃自语，念出了她对他最后的告白，“即使身在地狱我也将为您祈祷，一定得偿所愿……”

　　这一刻，南忘记了自己是南而非露露黛拉。她得不到他也无所谓，他不回应她也无所谓，在供奉他的道路上她献祭了所有而一无所获，但这绝非虚度光阴。此生抵达终点之前，她一定要再看那个为她长久注视的人一眼。但，抬头望过去时，她依然看不清男主角的脸——

　　它的轮廓在不停变化。她不知道它，或者说它们，是谁。

　　但这种明知无果也甘愿赌上一切的心情，她终于能够懂得。

　　退场之后，表情逐渐收起，南又回到了南一贯位居的状态，而血液奔腾的兴奋感尚未完全消减。

　　“南小姐，您演得真棒啊。”塞西尔本来坐在观众席，此刻来到后台，“我刚才听见，旁边那位夫人在低声询问您这位新面孔到底是何身份呢。”

　　“明后天还有两场，也要像今天一样完美才行。”

　　不过，南倒也不是很担忧。看似无法跨越的坎儿一旦越过，后面的一切也就水到渠成。直至另一道新的障碍到来之前，她都不会再被类似的问题所困扰了。

　　“这段时间里，我演过侍从、乞丐、起义军成员，演过妓·女、小偷、醉酒客，”南连自己扮演过的龙套角色都能准确记住，“今天，还初次尝试了一下为爱癫狂的可怜女人。”

　　“有些人是感情丰富的，有些人不是。有些人是麻木不仁的，有些人不是；有些人是怀有明确诉求的，有些人不是……”她看着塞西尔，并不寄希望于对方真的能听懂，依然说了一大段话，“你知道，隶属教会的潜能种往往会因为想得太多而陷入虚无。这些脱胎自形形色色的非潜能种，甚至是其中底层人民的角色，能让我们了解到‘脚踏实地’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在我们狭隘而阴暗世界之外的世界，人们到底如何生活。”

　　她并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然而最近出演各色角色的经历，却让南感受到，自己空无一物的心开始逐渐被外部世界光怪陆离的景色所填满，她与这个世界存在的隔阂，那种没有依靠也没有期待的感觉，同样正逐渐消失——虽然站在舞台上表演的时间很短暂，但南私底下会花很多功夫为人物做分析笔记，哪怕没有台词。所以，她自认，与他们靠拢并间接对话的过程是足够漫长的。

　　她似乎能伸出手去，触及到这个世界的轮廓实质了。

　　“如果有机会，以后还想再尝试做演员。真的很有趣，不是吗？”

　　“对观看者来说确实足够有趣，比如我，我就没想到原来您还有这么多面呢。”塞西尔诚实地回答，“不过，您能不能和我解释一下，扮演者们本身能获得什么样的乐趣？”

　　南笑了笑。“在一段完全虚拟的人生中，去成为另一个虚拟却又真实的人，这难道不足够有趣且可怕吗？”

　　在安娜冯特剧院的打工即将结束，南却在想，如果下次有在其它艺术团表演的机会的话，她希望能扮演一个被仲裁所处决的异端的角色。

　　安娜冯特是个非常普通的民居星球，自然没有这样的剧本。不过听爱斯卡说，在娱乐产业发达的大型贸易区，或者距保留区较近的民居星系，各种艺术创作活动倒是时常以教会、学会内轶事作为主题，譬如，星际大盗柯南及大主教塞西莉娅的纠葛逸闻。

　　如果能出演异端，而非一直仅以代理人的身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她是不是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他们的诉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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