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今夜星空无云，正是个观览星象的好时机。南按两位老师嘱咐准时去了神庙地势最高的西崖边，敛袍坐好后，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尽管寒风凛冽，但白天爬了许久的山道，南慢慢地也有了困意。她仰头盯着星夜良久，刚不由自主合拢眼睛，便听有话音响起：“怎么，困了？”

　　她立刻睁开眼，睡意全无，“云、云图老师？”

　　云图依旧是白日里那身让人看了就觉得冷的衣裳，光脚踩着木屐，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看过来。

　　南往更远处扫了一眼，塞西尔已不见人影，大约是被他打发走了。

　　“你第一次来深雪之巅神庙，也是第一次夜观星象，想必十分茫然。所以，我也就来陪你坐坐。”云图挥袖，将落满厚雪的崖岸随意扫出一块地来，就这么坐下，“看出什么没有？”

　　南摇头。“外星海壮阔恢弘，置身其中确实可令人生出许多感慨。但像这样干坐着看……学生愚钝，不知有何特别之处？”

　　云图靠着崖边巨石，双手枕在脑后，语气悠然，仿佛讲起了睡前故事：“拉瓦尔学会所属天启圣徒‘星图探索者’封号之名，正是由此而来。我们仰望星空，为了从中寻求隐晦难明的因果律。至于贤者殿中诸位英灵——也是因其身为人类中最接近真理与规律的至高者，而被敬仰，被崇拜。”

　　“‘规律’？”这个耳熟能详的抽象的词令南疑惑，“自踏出白圣堂以来，我时常听人提起。但那到底是什么？”

　　“我等生而为人，即遵循普世价值标准；不止如此，世间一切事物运行都自有其法度，方不致紊乱。这就是物外之物，理外之理，以寻常人之智慧不可参悟。”云图翘起了二郎腿，不停晃动着，“但即便言之不可参悟，难道我们就真的会放弃？倘若真是如此，那么，永垂不朽的贤者集团不会诞生，更不会有今日你眼中的人类星国。”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人类从何起源，是否为真神所眷顾；如果这答案是肯定的话，泛人类帝国当初又怎会为不朽者、泰亚虫族狠狠践踏，毫无还手之力，以致分崩离析？在度过黑暗的大混乱时代，重整旗鼓之后，我们将走向何方，最终又能走至何方……”

　　虚无缥缈的答案，比眼前所见的真实更为重要吗？

　　南不由想起前几日岑于贤者殿中对她说过的话。她差点就说漏嘴，还好及时纠正了：“有人曾告诉我，贤者集团只是叩问不朽的实验品，并非所有人都会成为，都愿意成为立国者埃波拉。”

　　“爱因殿下告诉你的？”见南不语，云图便当她默认了。他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不那么直白地说道，“有些人存在是为了寻求答案，有些人为了答案却可以抛却己身存在。而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

　　他也不打算说更多，这就是解释了。

　　贤者殿一见，爱因塞尔特并非南预想中慈爱的母亲形象，事实上，她身上虽然也闪烁着属于领袖的光辉，但南总觉得还有着别的什么。今夜，云图的话令她隐约摸到了一点门道。

　　南此时倒无暇顾及那星辰璀璨的夜空了，沉默良久，她问：“云图老师，你说，在贤者冕下之外，真的有‘真神’存在吗？”

　　“你不相信？”

　　“也谈不上信或者不信吧，”南其实对长辈们总是追问她信还是不信厌烦透了，她不明白为何凡事都非要有个确定的结论不可？然而出于礼貌，她还是回答道，“毕竟，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其宙空之幽深，其奥妙之广博，其传说之诡盛……似乎只有神力所为方才可以解释。”

　　教会目前掌握的科技已使她难以想象了，至于“宇宙从何而来”、“人类从何起源”等等究极疑问，南更不认为凭自己的渺小智慧就能够明晰。或许不只有她，几乎每一位南见过的教会、学会所属天启圣徒，眼中都栖居倦意——是否是因为他们看得更远却仍旧一无所获，参破迷津却换来更多疑问，所以才短暂地，惶恐地，身心俱疲呢？

　　“老师，您又怎么想？”

　　云图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

　　“当然。潜能种生命漫长，然而与无尽宙空相比却仅只灵犀一瞬。活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所知浅薄。不过这种烦恼也囿困不了我多久了——我的寿命只剩一千年左右，此生所求，这辈子大约已看不到终局。”提起生死之事，他语气十分漠然，反而说到最后方才乐呵呵地笑起来，“我看啊，希望就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了。”

　　他可以坦然地说，她却不能坦然地听。也许是因为她还太年轻了吧，做不到寻常地接受离别之事。南偏过头，凝视夜空：“老师此生所求却求而不得的东西，是什么？”

　　“看似没有尽头的事物的终焉，与世间所有谜题的答案。”

　　虽不如老师这般坚定，但南也曾于心底隐约地、模糊地发下过此等宏愿。陡然听见它被明确宣之于口，她一时被震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云图显然并不当回事，他口吻平淡，说完之后还打了个哈欠。

　　“我一直觉得，”她慢慢说道，“妄图洞悉一切玄机、掌握所有知识的人……是怪物。”

　　她不只是在说他，更是在说她自己。相信老师能够懂得。

　　果然，云图侧头瞥了她一眼，笑笑。“总有那么一些人，生为凡人而不甘做凡人。”

　　话说到这里，面对这位从前在她眼中是个留名教典的冷冰冰的大人物、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老师，南终于有了一点亲近之感，甚至还含着一丝默契——尽管可能只是她单方面这么以为。

　　仰头看得脖子都僵了，她又提了另一个问题。

　　“老师，道理我都明白，但就这么光坐着看，真的能洞察规律吗？”

　　若是窥探真理之扉的门槛这么容易便可企及，那岂非人人都能超凡入圣了。

　　“正如告听者日夜冥想以求与真理取得共鸣，而十诫军武者依靠战斗来寻求顿悟，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方法。重要的从来不是途径，而是终点，你明白吗？”

　　南虽狐疑，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不过，云图见她一副颇有所得的模样，忍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大笑起来。

　　晃着二郎腿笑够了，他方才说道：“你这孩子倒是可爱，不会真相信了吧？其实，只是为了让你心静而已。不令自己沉静下来，不时刻铭记自己的渺小，你永远不可能以凡人之躯远离所有不该有的低级趣味与俗世牵挂。”

　　他说得半真半假，脸上神色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南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追问也是无用，还是照做就好。

　　“确实，够静的了。”她诚心诚意地说道。子夜正是雪巅气温最低时，不再有困意麻痹神经，她窝在厚厚一堆皮毛大氅里瑟瑟发抖。

　　云图朝他们头顶上的星空指了指，于是南没再说话，望着它发起了呆，试图进入老师所说的“靠近真理与规律”的状态。

　　看着看着，她竟然真的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雪巅而周围寒风料峭，开始思考起了一些更深沉的问题。

　　“我曾在古籍中看过，”南依旧眺望星夜，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作语，云图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古阿琉尔时代的人类聚居于母星，尚未向外星海进发。那个时候，也会有先贤智者如我们今夜这般，坐于山巅仰望星空吗？”

　　“一定有的，”云图回答，“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是人类的通性。如果没有疑问，就不会有随之而来的进步。十六万年前，人类尚且对外宇宙一无所知，而现在，它的一部分已属于我们。”

　　“但我们依然尚未完全征服它，它也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们。”

　　“你说得对。不过，”他平淡地转过话锋，“有些事情即使一早便明知结果，也不可能令我们就此停下脚步。”

　　岑也说过类似的话。回忆起这一点，南忍不住微笑道：“是，老师。”

　　云图从旁边地上随意捡了块小石头，拿在手里把玩。他手上漫不经心的动作不停，神情却十分严肃，目光幽沉，极为难得地从散漫的行容间显出了一点威势。

　　看着他，南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另一位自己认识的出身学会、同是拉瓦尔直系弟子一脉的人。

　　“云图老师，”她略有迟疑地问道，“您听过所罗门·萨门特这个名字吗？”

　　云图动作一顿。最后，他干脆把手里的石子朝崖下抛了出去。

　　“我知道不稀奇，毕竟乌列利安社一事已传遍所有天启圣徒之耳。倒是你，怎么会知道？”盯着南不过一秒他即恍然，“哦，授业考核？”

　　南将在克洛朋安的经历详细告知于他，包括自己后来前往黑炬旁观萨门特等人死刑的事，与萨门特死前的惊人之语。当然，因为两位老师从未提起她与爱因殿下的渊源，似乎是不知详情，所以南暂且便隐去了其中关系。

　　“原来是这样。”听完全程，云图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说起来，其实他和我有同门之谊。学会前任首席学者图林·普罗米亚是‘先知拉瓦尔’血亲后裔，按理应优先继承流派传承，何况他天分也高，因而早早被我大师兄收入门下。而所罗门·萨门特，则是我师弟的弟子。”

　　提起这个名字，云图无限唏嘘：“我记得他，是个常来请教的好孩子。只不过……性情单纯，太过偏执。”

　　退一步是执着，进一步是疯狂。纵使天赋异禀，然而，拉瓦尔学会也从来不缺走上末路的“问道者”。

　　“萨门特的‘拟潜能种全向解放’，是一个注定失败的狂想。”

　　“我明白，老师。”云图得以留名教典，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主导过学会对拟潜能种规模化量产的研究。所以，南又问道，“以目前的技术水平，拟潜能种只可达成□□强化，他们的作战能力不如灵能者，也不具有超感者、匿隐者等身负的特殊能力。既然如此，老师，当局又为何要推动这种、这种并不完善的拟潜能种的诞生呢？”

　　“你要知道，从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潜能种显现能力时算起，潜能种的觉醒率与生育率就处于逐年下降的状态之中。”这个时候，云图的神色终于不再那么散漫轻松了，“前代潜能种都是灵能者；帝国时代末期，又陆续分化出超感者、暗言者等多个分支；到了大混乱时代，各流派传承进入鼎盛时期，催生了许多空前绝后的人物；而跨入星国时代后——”

　　“六万年间，我们没有再迎来哪怕仅只一个新流派的诞生。”

　　大混乱时代文明倒退，疆土分裂，却是各方思想兴盛、百家争鸣的时代。已有太多传承随光阴一同逝不可追，湮于星海。跨入裴德提尔纪元后，人类阵营终于再度集结，走上正轨——但如日薄西山，隐有倾颓之势。

　　而除他们以外的更多人，入目所见恐怕却是一片锐意进取的盛时盛景。

　　“奎因布置给你的课题是‘星国时代宗教存在的必要性与必然性’——只要你不是太愚钝，那么迟早有一天会明白，将全人类以这种形式团结在一起，是当前唯一的可行之路。萨门特说他会开创新时代？”说到这里，云图嘴角笑意渐消，“……只会是一个更坏的时代。”

　　他明白图林为何将所罗门驱逐出拉瓦尔学会，因为有些人即便天资再高，但偏听盲从，格局狭隘，也是无用。

　　“我们会迎来更好的时代吗？”南不无忧虑地问道。

　　“谁知道呢，”云图无所谓地回答，“我等洞穿长夜，不正是想望见尽头？”

　　如果望见的尽头却是一个比此时更坏的结果，又当如何……不过南没敢立刻问。

　　“十二万年前，不朽者与泰亚虫族联军曾一度重创人类帝国，眼看母星阿琉尔最后一道防线即将攻破，不朽者却突然撕毁盟约撤军而去；失去了不朽者主力，泰亚虫族唯有以肉身与人类军队作战——那也是帝国第一次全疆域范围内的灵能者集结作战，从此之后，潜能种方才算正式走上了历史舞台——双方死伤惨烈，不过好歹人类文明的火种得以一息留存。”她提起一段星国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可是，为什么？”

　　这也是一个令史学家们疑窦丛生的问题。不朽者是当前宇宙已知科技发展水平最高的种族，向来以调停者自居，由其发动的侵略战争一旦开始，在攻下对方最后堡垒前绝无可能中止。人类文明史第三到四万年间，它们正是这样彻底清灭了一个又一个的下位种族，直至将目光调转，锁定了泛人类帝国。

　　奇怪的是，与人类帝国的战争却是它们第一场于中途戛然而止的战争，也是最后一场。返回主基地后，不朽者即全面停止了对外扩张，从此龟缩于原始疆域不再活动，甚至连靠近边疆的数个殖民地带被泰亚虫族侵占也毫无动作。而人类阵营对它们动态的记录，也自人类文明史第八万年起即停止更新。

　　“没有人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云图的说法一点都不令南意外，“它们的统治者不明，政治制度也不明，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停止对外活动的几万年间，阵营内部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一如往常。”

　　“不朽者也存在统治制度吗？”南想起岑对她说过，不朽者是在一个类似工厂的地方“降生”的。作为机械种族，她很难将它们与生物种群的“政治制度”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当然，”云图却咧开嘴笑了，“有种群就有政治，绝无例外。”

　　既然已说到这里，他便顺着下去说了更多：“不只是政治制度……不朽者崇拜创造它们的‘父亲’，试图追寻物质的不朽——此等狂热就是它们的精神支柱；而除不朽者以外，泰亚虫族、蒙特卡瓦翼虫族、博德兽人，以及其它几个保持中立、甚少活动的种族，也都与我们人类一样，有着各自的本源信仰。从这些相同与不同之中，你可以看出许多有趣的东西。”

　　云图又捡起一块石子，往山崖下扔去。南不太理解他为何总是脸上挂着一幅百无聊赖的神情，做着与自己身份十分不符的幼稚的事。

　　“博德兽人也有信仰？”当局记录对博德兽人的描述绕不过“智商滞后”几个字，她实在难以想象，信仰这种抽象的东西，能够在博德兽人文明中萌芽。

　　“有的，虽然在人类看来很原始野蛮。”云图不带情绪地评价道，注意力似乎被坠落崖下的石块的运动轨迹引走了，“而所有外族的至高信仰之物，被我们统称为【外神】。”

　　和【真神】一样，是个从来不会出现于历代教典与官方资料中的词。南猜它们都是只被教会、学会内部研究者所使用的特定词汇。人类星国只有一位可被光明正大提起的神，那就是贤者殿中诸位英灵——之共身。

　　想了想，为了向老师委婉地陈述自己身为星国公民的坚定立场，南还是说道：“尽管加了个‘外’字，但它们……也可以被冠以‘神’的名号吗？”

　　“怎么，你觉得不可以吗？”

　　好吧，她明白了，上位者的共性就是喜欢避而不答，喜欢反问。岑是如此，赛伯拉老师是如此，爱因殿下是如此，云图老师亦是如此。

　　“嗯……如果将所有超脱人类理解之上的存在，都笼统地泛指为‘神’，”最后，南说道，“大概是可以的吧。”

　　※
　　【真神】
　　禁用词目。只用于口语，不见于文书。意指人类的[本源信仰]。

　　【外神】
　　禁用词目。只用于口语，不见于文书。泛指一切外族的本源信仰，无论有形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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