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又在斐赫亚斯星玩了两天两夜，南同返回帕帕利·利维弗绿星老家的爱斯卡、罗吉泽斯作别，约好下个月一起去看波德希尔大师的巡回展与薇塔小姐的告别演唱会，就此踏上归途。

　　成为岑的被引导者已届半年，他的舱室也对她开放了二级权限：当岑本人也在房间里时，南可以凭自己的CIPI直接通过门禁。

　　因而她轻车熟路地在上次他们谈话的地方，观星外露台找到了正喝酒的岑。他膝头放着一本硬壳书，南瞥了一眼，依然是用她看不懂的语言写就的。

　　“回来了啊。”早在她进入他近身灵场覆盖范围时，岑便有所感应。不过他专注地看着书，翻过这一页，没有抬头。“怎么了？”

　　南的舌头仿佛打了结一般，“我、我去看了斐赫亚斯星立艺术团最有名的音乐剧《腐朽者教廷》，确实不负盛名呢。”

　　岑“嗯”了一声，耐心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讲述这段传说的教会话本，你应该看过吧？”

　　“嗯。”

　　“那你去看过相关的民间排演的音乐剧或舞台剧吗？”

　　“没有。”虽然不明白南提这些是何用意，他还是回答，“除了执行任务需要，我不去人多的地方。”

　　不会真如爱斯卡所说，岑从不参加娱乐活动吧……“你休假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去边疆的无名星球修行，当然也有些时候什么都不干，只发呆。又或者去附近的随便哪座神庙走一走，和不死者们聊聊天。”说着，岑耸了耸肩，“不过我很少休假的。西法尔·嘉黎总能塞给我一堆事情，好让我没有空闲。”

　　南干笑了两声。“能者多劳嘛，嘉黎阁下那样精明的人，会这么想也不奇怪。”顿了顿，她又问：“你为什么不去呢……难道繁华的内星域在你眼中就一点儿吸引力也没有吗？”

　　仅就南这两天的经历而言——混迹于普通民众中过着普通的生活面对“下一顿吃什么”或“等会儿去哪里玩”的普通烦恼，也挺有趣的。

　　“那些热闹和我没有关系。”他表情冷淡，语气却很轻松，“知道他们过着自认幸福的生活，这让我觉得我现在在做的事情也是有一点价值的。但过分向往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会令我们忘记使命，南。”

　　自上次那场还算坦诚的谈话过后，南就没那么害怕他时不时的“告诫”了，尤其此刻他表现得并不严肃。她随意应付了一声，“好吧。那，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给你讲讲这次去希黎尔行星系的见闻？”

　　岑没说话。南知道，这就是默许了。

　　她忍住笑，从拉斐尔抱怨自己去不了薇塔·索菲亚演唱会开始说起。

　　讲着讲着，她突然一拍手：“在斐赫亚斯的最后一天，我遇到图图了！”

　　“图图？”岑立刻便想了起来，“和你同期的白圣堂学员？”

　　“嗯！就是和西弗勒斯结婚的那个。”南看着他，“他们结婚的消息当初还是你告诉我的呢。”

　　他们是在星门空港的等候大厅里碰见的。潜能种中愿意走入婚姻的是少数，相应地，新婚假就放得很长。图图夫妇也与南一样加入了仲裁所，不过离他们应去报道入职的时间尚有一年。待逛完了雷霆特区，接下来的一年里，两人还打算去星国南北东西各境好好游玩一番。

　　“图图他们会在雷霆停留一个月。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准备过段时间去看望他们。”

　　“去吧。”尽管让南休假的主要目的是令她与教会高级典籍接触、学习禁用语制，不过潜能种向来亲缘浅薄，因而岑并不打算过分苛刻、阻止南交友，“到时候我留一艘小型飞艇给你，方便你在外行走。”

　　南朝他笑了笑。“好。”

　　她又讲起此行印象最深的观看《腐朽者教廷》的经历。有了它作铺垫，拿出送给岑的礼物也就顺理成章了。

　　着重提了几句她在意的台词，南将装帧精美的台词本往他面前推过去。“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所以就带了回来……哦对了，还有官录芯片。”

　　从空间枢纽内拿出一样又一样东西，最后，她捞出了装有真正礼物的盒子。

　　“这是？”

　　“我觉得颜色很适合你。”南面不改色，十分流利地说出一番她原以为会打结巴的话，“这段时间受你照顾，仔细想想，我还没正经送过你什么礼物呢——啊，在废区当地买的那些大家都有的烟和酒不算。”

　　她难掩期待的眼神让岑感受到了莫名的压力，他只能沉默，顺从地打开盒子拿起那支以稀有黑夜王翡石制造笔身的钢笔。

　　入手沉重，触感冰凉。只消一眼，岑便了解了它的价值。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事实上，除了来自长辈的赠予不能推辞，同龄人或后辈送给他的带有某种目的的礼物，他无一例外全都回绝了。换言之，他从未真正收下过谁的礼物。

　　但由被引导者亲手送出的礼物……他不应也不能拒绝。

　　该怎么回答比较好？

　　“让你破费了。”他将它小心地放回盒子里，捏着那个长方形包装盒，略有犹疑地说道。

　　南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回道：“不会不会，‘黑夜翡翠’号包吃包住，我平时完全没有花钱机会的。”

　　岑却理解了她的意思，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

　　南松了口气。“既然你收下了，那就一定要用哦。”

　　以岑多年来一直用着那个已十分古旧的烟盒来看，他更倾向于用自己惯用的东西。南担心他收下礼物后把它放（供）着不用，所以特意嘱咐。

　　岑又笑了笑，虽然对于他在笑什么，南完全一头雾水，“嗯。”

　　她清了清嗓子，站起身。“那我走了。我带给你的东西，你也要记得抽空好好研究哦！”

　　她指的是台词本与官录芯片。闻言，岑收敛了笑意。“我会看的。”

　　等回到舱室南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被忽悠走了。期待中的“岑失措的样子”，她根本就没看到啊……

　　作战再度失败，南发誓下次一定一定要找回场子，郁闷地把被子拉过头顶，补眠去了。

　　于战舰上稍事休息后，岑通知南过来与他集合，一起前往位于阿琉尔外星轨的贤者殿。

　　南坐不住，在驾驶舱内走来又走去：“不是说去阿琉尔地面的波明德娜宫吗，怎么会改成了贤者殿？”

　　“这是同波明德娜宫与执政官卫队沟通后的结果。”岑也很无奈，“爱因老师最近两天都在贤者殿觐见罗塔黎亚冕下，她的行程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安排而改变。”

　　顿了顿，他又安慰道：“不过是地点换了而已，保持平常心就好。”

　　保持平常心，这怎么可能嘛？无论是执政官殿下抑或主神格冕下，都是实力早已超越了标定评级的当代最伟大潜能种，人民心中的精神领袖、星国不灭火种的象征。一想到自己会离这两位大人物如此之近，南就不禁心脏狂跳、胃部痉挛、胸闷气短、坐立难安了起来。

　　“爱因殿下，也是与露易阁下一样威严非常，令人仰望的女性吗？”尽管每年的阿琉尔复兴日庆典时，执政官于波明德娜宫前广场上作的公开讲话都会全星网转播，但为了缓解紧张，南还是没话找话问道。

　　“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岑回答，“虽然有着超乎常人的睿智与胸襟，但在我眼里，她其实和世上任一位爱护弟子的老师没有两样。”

　　事实上，他也不认为露易菲奥拉就与“威严”二字有何关系，即使有，那也是她修行日久而终于变得稳重的结果。少年时代她就曾为从岑这里抢夺一坛不死者亲手酿造的好酒而以切磋为名出手过，直到爱因老师赶来方才假装握手言和，这件事，岑可没忘。

　　不过大家都已长大，所以这些无意义的糗事，便不必和南提起了。

　　“我、我我还能亲眼见到爱因殿下吗？”南傻眼，她以为自己不过是陪同岑前往拜会，当个他们谈话时在外等他的背景板罢了。

　　“当然。”岑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奇怪她为何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主神格冕下……”

　　“这你倒不用担心。”略一思索，岑明白了南心中所想，“我和你都是见不到罗塔黎亚冕下的。主神格与执政官会面是在一个名叫‘沉思之间’的地方，那个地方灵场法则与外界迥异，除了执政官，没人可以入内。”

　　见南一副放下心中大石的模样，他不由觉得好笑，继续道：“‘沉思之间’附近的灵场之强，你我均无法承受，所以老师让我们在外围偏殿等着她。这下你安心了吧？”

　　嗯，她安心了——才怪。

　　飞艇降落于迦蒙泊场，接受了第七禁卫军与执政官卫队的重重身份校验，他们被勒令将CIPI转入半休眠状态，随后方才在几位天启圣徒的护卫或者说监视下进入贤者殿建筑群范围。

　　星国尚黑，所有宗教、学会与军事建筑均以黑色为基调。它和南以前去过的裴缇亚神庙风格类似，唯一的区别在于殿宇更巍峨，甬道更深远，神庭更寂静，正是这点区别，令人身处其中时不再心生抑郁与畏惧，反而领略到超脱凡尘的圣洁高旷之感。

　　虔诚会让人忘却一切而只余向往，她了解了。

　　走了没多久，不时与来回巡视的第七禁卫军成员远远碰见，错身而过，几位天启圣徒在最中央的高大庙宇前止步，示意他们自己向前。岑很明显不是第一次来了，他领着南拾阶而上，先朝神殿大门顶端高悬的黑与红双日轮火焰徽纹默默行礼，方才穿过空无一人的回廊往禁庭更深处走去。

　　从此处开始，似乎就是真正的[贤者殿]了。星球地面正值白昼，外星轨却沐浴于永恒的星夜之下。禁地内绝无人工照明，宫殿墙角与甬道两旁均燃烧着近人高的巨型火烛，以稳定灵场为保护屏障，自被点亮起便长明不灭。

　　借着这并不比人工照明手段逊色多少的光线，南虽尽力克制但仍难掩好奇地打量起了四周。

　　或饰以浮雕，或绘以壁画，或气势恢宏，或婉转隐秘。它们背景形态各异，主题也自有不同，然而无一例外都讲述了某段见于典籍的宗教故事。

　　不过南越瞧越迷糊。一来这些雕塑彩绘上附有的文字她大多不解其意，南看得云里雾里的；二来贤者殿规制统一，内部结构极其类似，现在走着的回廊是不是刚才走过的呢，这段壁画也似乎仿佛应该看过呢，唔，她也弄不清楚……三来虽尚未抵达沉思之间附近，但此间弥漫着的高强灵场也令南招架不住，开始耳鸣头晕了。

　　一路走来，他们没碰到一个人。尽管没看到监控装置，南依旧不敢做出任何逾矩的举动：贤者们号称洞察一切宇宙奥秘，就算有所夸大，然而此处却是众神君临之所。身处神明眼皮子底下，她又怎么敢放肆呢？她甚至连低声与岑说话都不愿做，因为这会打破那名为神威的寂静。

　　岑察觉了她的不舒服。

　　“头晕的话，就离我近一点，站到我的防护灵场内。”按正常情况讲，他们此时的距离正处于岑近身灵场内。不过身在贤者殿，他也刻意收敛了灵体覆盖范围，以免冒犯诸位贤者。

　　他神色如常，姿态比南放松很多。不只出于其执政官直系弟子的身份，更在于作为评级SSS的潜能种，特异高强灵场对他的影响要小许多。并且，不知是否是因为在岑降生前，他那对信奉异教的父母曾捣鼓过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仪式——他更容易与灵质建立起紧密联系，却不容易反被其掌控。

　　他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

　　这世上让人觉得讽刺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我们到了。”

　　推开殿门前，岑转过身，从空间枢纽内取出一个徽章交给南。南好奇地接过，按他的示意将之佩戴于胸前。

　　“我有些事情要和老师请教。等我们谈完了，你也来拜见爱因老师。”他看着她，声音比往常更低，“贤者殿内一般无人走动，但若有万一……你戴着它，第七禁卫军便不会对你出手。”

　　第七禁卫军拱卫贤者殿，直接受命于主神格，铁面无私，认牌不认人。他和老师待在一起倒是无所谓，所以需要这个的，是南。

　　禁庭内CIPI大部分功能都无法使用，更不允许来访者彼此进行长线联系。岑担心南走得太远——他是了解她对新鲜事物抱有多大好奇的——因而再度叮嘱：“不要走远了，最多一个小时就回来，等着我们。”

　　南答应下来。目送岑推开殿门进去，身影消失不见，她发了会儿呆，也转身走了。

　　顺着回廊往外走，她方才发现这座神殿通道口边立着一块石碑。

　　圣魂
　　长眠于永寂之地

　　灵柩
　　高悬于避世之所

　　她蹲下身，伸手抚摸碑文刻印，不知为何，心底却涌过一阵模糊的、漫长的钝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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