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所以，为什么要提前扼杀隐患？我不认为这有何必要。”岑转过头，语调平静而又兴味索然地说道，“任何事物，包括异端，都应在最精彩的那一刻迎来终结……”

　　这和南之前预想的不同。她本以为，岑会把仲裁所交付的任务永远放在第一位——因为他对任务目标的恶意与杀意毫不作伪，看起来也非常符合代理人们普遍具有的强势且嫉恶如仇的作风。但现在回想起来，恐怕还有更多东西，她未曾辨清。

　　什么样的人会鼓励她“了解并成为异端”，又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出“任何事物，包括异端，都应在最精彩的那一刻迎来终结”，这样的话……但与此同时，他也告诫她要掌控他们，践踏他们……他甚至曾直言自己“也会迎来死亡”……

　　到底哪一句是真话，哪一句是假话……又或者，全都是真的？

　　“萨门特博士身死时，您是怎么评价他的呢？”沉默了一会儿，她换了一种提问方式。

　　岑也坦然回答：“他是个看似精明实则愚蠢，然而，也很有趣的人。”

　　南摇了摇头，“我并不这么以为。”

　　“那么，你否认哪一点？”

　　南想回应，却发现自己语塞了。她有些心慌，正无措间，便听见岑直接说道：“无论他是聪明还是愚蠢，你总归认可他的一部分看法，甚至是尊敬他的，否则也不会在萨门特被宣判为异端并处刑后，还对他使用敬称——身为叛离者，他早已被剥夺了一切荣誉与头衔，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她知道，自己在与岑的对话中掌握不了主动权，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所以南巧妙地回避了继续深入这个危险的话题，她害怕他强迫自己承认，其实她与他是完全一样的人。“这，好吧，我说不过您……”

　　稍微停顿了一下，她又抢在岑之前开口：“无论如何，这次处理废区二十七号反叛者们的任务，怎么看都没有难度啊。”

　　比起当年在弗洛森特见到的岑与拉斐尔等人的紧绷状态，她觉得，这一次他们甚至都没完全投入其中。

　　“因为你是新手，所以安排跟进的初次任务难度不大。”岑顺着解释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仲裁所难逢对手，也是事实。”

　　南有印象，毕竟岑提起过好几次了。盘踞北境、与黑市勾结的乌列利安社，不也在直面仲裁所怒火后便一夕之间彻底倾覆了吗？还牵动了身处雷霆特区的多位要人，直至今日，对此事的后续处理也依然没有结束。

　　“我记得您曾经对我抱怨过，‘以评级SSS的灵能者的身份活着，是很寂寞的事情’。”为了缓和气氛，她半开玩笑地说道，“难道仲裁所的心态，也是如此？”

　　“大概吧。审判异端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岑直言不讳，“所以在此之外……我们要找点别的乐趣。”

　　“呃，比如说？”

　　“当然是打劫物资了。”岑的话，永远都是那么得讲求效率、切合主题；这就令南怀疑，他是否可能真正遗忘一件事，而他方才表现得像是被自己引开了注意力，是否也仅只顺水推舟。

　　“好吧，”这件事虽然南也同意去做，但她却完全不觉得有何乐趣可言，只能干巴巴地回答，“希望我们重返雷霆之后，不要因为这件事被处罚。”

　　换言之，如果这次“逾矩”被记录进了档案的话，希望她的引导者岑阁下，可以站出来承担责任哦。

　　废区仓库，是位于聚居点外围最东边与荒地交界之处的一大片弃置厂房。随着星球被划归为流放区，原住民迁徙，厂区外的空地上便逐渐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与灌木，正适合隐匿身形。

　　黄昏时分，夕阳陨落于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岑与南便已悄然藏身于此。

　　“这一次来的人很多呢，”凭借接受改造后的过人五感探知周围情况，南对岑说道，“半径一公里内，还埋伏着三百多个人。”她抬眼看了看天色，“再过十几分钟，天就会完全黑下来了。”

　　“很好，”岑回答，“等他们先进去。最后半个小时，我们再出手。”

　　流放区内并没有类似物资管理所之类的机构，而当地土壤、水源污染极其严重，也不具备自产自销自给自足的条件。一应生活必需品都在每月十三日由有关部门派遣运输艇送抵废区仓库，并在当夜便被受各个老大雇佣的赏金人洗劫一空，随后出现在中介市场上，高价售卖。

　　这是各区老大敛财而后建立个人势力的手段，更是由官方默许的、流放区独有的交易法则——关于当局为何要专门设立“流放区”（在南眼中，这不过是一个更大型也更正统的监狱罢了），并在内部推行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法度与规则，南认为自己似乎隐约摸到了一点门道。但既然岑没有问，那么，她也就不必说。

　　按照惯例，这场名为“打劫”的赏金人的狂欢，会在彻底天黑之后开始。

　　能替老大多抢到一分物资，就意味着自己能够多拿到一份酬劳；何况废区内即使杀人也无法可犯，在黑暗之中出手取他人性命就更无需顾忌——也许是出于此种原因，除了真正为抢夺物资而打起来的，趁乱向对头寻仇报复的人也不少。当然，倘若在与他人的较量中落败受伤乃至于身死，老大也不会发放一毛钱抚慰金就是了。

　　参与打劫的每一位赏金人，都被视为自愿签署了这份生死状。波波兄妹之前不愿参加，也是因为它风险太高却不一定能有等价的结果。比起钱，他们还是认为“活下去”这件事更为要紧。

　　南也心态复杂地觉得，它和白圣堂号称“无论结果，生死自负”的授业考核，似乎没什么本质不同。

　　事实上，不仅如此。从踏足废区27号的第一天起，就南一直以来冷眼旁观所得而言，“它所奉行的价值观，与仲裁所有着微妙的重合；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也与仲裁者们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这样的想法便始终似有似无地萦绕于南心间。

　　想到这里，她就不得不怀疑岑带她参与本次物资打劫的动机了——真的会有人单凭一个“有趣”，便投身于此吗？在南眼中，这除了杀人、令他们杀计划外的更多人以外，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趴在灌木丛里等待天黑，她终于还是将疑问问出了口。“‘有趣’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我。”她又坚持道。

　　“很遗憾，我就是这么想的。”岑转动着套在眼睛上的夜视镜——尽管对于接受了视觉强化改造的他们来说，这东西全无必要，但身为废区土著居民、不被当局承认的潜能种“波波兄妹”，他们却必须使自己看起来合群且合理——心不在焉地回答，“仲裁所的生活比你想象得更加无聊，而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不给自己找点乐趣，也许我会早早地成为‘堕落者’也说不定哦？”

　　他轻佻又冷漠的语气令南感到陌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调整好夜视镜，岑转过头来看她。“你也完全不必担心会因为参与了打劫物资，又或者在这场游戏中终结了某些人的性命，而受到仲裁所处罚。”见南的夜视镜有些歪斜，他直接伸出手来替她调整，一边说道，“因为这是仲裁者们理应享有的，权限之内的自由。”

　　他做过的逾矩之事已有太多太多，但直到今日，不也还好好活着？甚至还被上级与恩师寄予厚望，也为同僚与下属们畏惧且爱戴——这很可笑，然而，也是事实。

　　视线相对，他盯着她，若有所思。南知道，这是他又再度开始审视并评估自己了。

　　“也许是你在白圣堂长大的缘故，所以还不太能习惯仲裁所一贯秉持的‘权威’的重量。”岑笑了笑，委婉地告诉南，她对审判官职责与使命的认知还非常肤浅，而他也对目前的结果非常不满意，“但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习惯。我带你来此，也是希望你能通过实战，慢慢了解并适应——这些天来，与夜探我们家的不速之客作战，有没有给你一点成果？”

　　这个理由倒勉强令人信服……初入废区时，南的评级还在A＋，但经过在金克斯一事后与其他潜能种频繁交手，她能感知到自己的意识体强度已有显著跃升，差不多摸到了S级的门槛。

　　至于到底有没有成功晋级，返回仲裁所总部接受专门评估后，便可以知晓。

　　“战斗能令你变强。”话题被岑终结，到最后，他算是解释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我希望你成为强者，也希望你成为合格的仲裁者……完全出自真心。”

　　他希望她的双手染上更多鲜血，也希望她的所有一切都彻底崩毁而后重建，否则，便是愧对她终有一日将被冠以的“弑神者”之名——这也完完全全，出自真心。

　　夕阳沉入黑暗。天光陨落的那一刻，他的身影已向前掠去：“还等什么？我们走。”
　　*

　　狂欢的前半场，他们不打算参与。岑与南选择了一个占地相对较小、位置也较偏僻的车间，攀上楼体后，在天台处继续蛰伏。

　　赏金人们抢夺物资的行动会持续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一到，在某个车间内仍存活且占据战斗优势的人（背后的老大），便拥有对该仓库囤积全部物资的所有权——当然，其他人中或许会有人不服，继续发起攻击，但也只是少数。即使是打劫物资这种活动，也有其无需明言的潜规则存在，大部分不愿意为钱送命的赏金人还是遵守规则的。

　　南不想参与前半场无意义的厮杀，而只打算在最后收取战果。如她所愿，岑选择了一个囤积物资数量没那么多的车间，并且选择在最末半小时才出手。

　　CIPI的计时非常准确，离他们预定的那个时刻一秒秒逼近。以灵热场扫描判定了厂房内人员分布情况，岑点头示意南开始。

　　尚且蛰伏的时候，两个人所做的并不仅有等待而已。灵场远程扫描穿透了水泥楼体，直接将每个人的形态影像投射于她视网上，使南对他们的出招规律与战斗习惯都有了基本预估。

　　此前一次又一次的作战，令南逐渐领略到了波波莉所挚爱的冷兵器的魅力。所以这一次，她依然使用了冷兵器：不只出于扮演波波莉的需要，而更因为南的认同。

　　合金质链爪紧勾住天台边缘的突起，南顺着链条飞身而下，降落至约车间高度三分之二的巨型玻璃窗处。

　　灵流也同时于她身前聚合，以此为刃，她破开强化玻璃，借着翻涌的气流与玻璃碎裂的巨响跳到离窗户最近的一堆沙包上，收回链爪，随后几个翻跃便迅速隐入了漆黑一片的车间角落。

　　紧接着，有几乎微不可闻的因落地而激起的声音在她左前方响起。是岑也到了。

　　南屈膝半蹲在原地，保持平稳的呼吸与随时都可起跳的姿势，慢慢展开了手中共计十六把合金链爪的所有倒勾与逆刺。

　　在南破窗而入的那一刻，室内正激战的所有人动作都停滞了一瞬。他们警觉地扫视周围，试图弄清是何人引发了异动。但被流放至废区的罪者们，体内都被嵌入了限制感官强化功能的特殊芯片；而出生并觉醒于当地的潜能种，又无从接受强化改造手术——他们的一切举动，都是徒劳无功。

　　他们屏息等待了一会儿，入侵者却仍未出手。有的人无法忍受放弃这近在眼前的利益，重又开始了打斗。

　　“你的背后就交给我。”岑也将波波安惯用的武器握在手中，是一把经过改造的灵流冲击枪，“去吧。”

　　也许是出于旧时停放巨型机械群作业的需要，这个车间是有着高低落差的极为复杂的立体结构。整体高约七层楼，天花板下方固定着供机械吊臂移动用的滑槽网路，而在约三层、四层、五层楼高的位置，都建有交错的钢铁质行走通道，不同层之间则以多座梯架联结。

　　至于三层楼高度以下，被用来堆放物资。这些物资也并非整齐紧密地堆积在一起，而是装在各个集装箱内，散乱地放于车间内各处。可供人通过的，也只有这些高大“掩体”间留出的一条条狭窄过道。

　　站在第五层钢架行走道的角落里扫视下方，南皱起了眉。这个车间，怎么越看越像她作为白圣堂学员参与潜行与伏击演练时的训练场地？

　　不过她没有时间多想了。扫描完全场，确认接收到共计二十七人的生体信息反馈，南一一锁定目标，规划出了一条可行的推进路线。

　　她只管向前，而身后的一切，都交给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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