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活着然后离开这里，才是生活在废区的人们的第一要务，没有谁会去在意干净整洁这种问题。即使岑动手清理，也只打扫了那些他实在看不过眼的地方。所以，成为波波莉的第一夜里，南毫无疑问地失眠了。

　　躺在硬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盖着那床薄得可怜的披风似的被子，更重要的是，不习惯仅隔着一线天花板、楼下约五米距离远之外，还睡着一个实力远超过自己的高阶灵能者——与意识体一样，潜能种们的近身灵场仍属被严格划分的私人领域，非至亲者擅入，即意味着对自我尊严的强烈践踏与冒犯——南几乎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所幸，睡眠于潜能种而言，同样并非必需品。在这个时代，立式或台式的能量补充舱早已普及，以供潜能种与拟潜能种快速回复体力，重新投入战斗。除了教会、学会等强调仪式感的机构，及边境戒备区等少数落后地区以外，[床]这种东西，也只会出现在博物馆之中了。

　　一夜未睡没有对南的脑域活动造成任何明显影响。与香槟确认过运行状态后，她精神奕奕地下楼，刚好看见岑正从空间枢纽内召出几份印有统一外包装的食物盒，拿在手里打量。

　　打过招呼，南在桌前坐下。“那么，我们到底怎样开展任务呢？”她态度端正地问道。

　　岑动作略显粗鲁地将外包装“哗啦”一声撕下，皱眉看了看，然后把其中相较而言似乎味道最好的一份隔着桌子丢给南——波波安虽然寡言少语，凡事不出头，但能在废区平安长到现在，他也绝不会如表面体现的那般没脾气。看起来，岑倒是很快进入了角色。

　　“你的任务，就是在最近这段时间里，以恶徒的身份与另一群恶徒为伍。”

　　扮演着废区土著的角色，岑也仍不可能脱离自己代理人的立场与身份：“虽然法典有言，仲裁者当与异端划清界限……但我却以为，了解异端并模仿异端，才是捕获他们的第一步。”

　　“所以，这实际上是一堂采风课？”

　　“正是如此。”

　　“好吧。”南表示自己真的理解了，扫了面前形似食物的东西一眼，突然顿住：“这是什么，我们的早餐？”

　　她想起昨晚清点小屋内所有陈设与食物储藏时，那令人感到心酸的成果了。南叹了口气，她不该对今天的早餐抱有任何期待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

　　“我不会做饭。”直视岑，她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以眼神询问对方。他在她眼中，几乎无所不能，所以南也就从没想过，岑还有不会的、无法达成的事情。

　　“我虽然会一点，但……其成果，我想你大概不愿尝试。”岑面不改色地回答，只是避开了她的视线，“所以，我没忘记带上仲裁所特制的便携口粮。”

　　而这，就是摆在南面前的那坨东西了。

　　事实上，教会内部只有圣修流派与十诫军流派贯彻清修，其余神职人员则都承担有特殊使命，日常生活、装备条件极其优渥——南甚至曾暗地里想过，若非还有这远超外界的物质基础聊可慰藉，否则以仲裁所前线作战时环境的惨烈、对执行者心理的重压及价值标准的反复拷问等等而言，代理人们恐怕会闹罢工吧……

　　之前在白圣堂与克洛朋安时必须领受的乏味圣餐先不提，跟随岑修行两个月来，她早已习惯了仲裁所总部与“黑夜翡翠”号上丰盛且美味的伙食。古话有云，“一夜回到复兴前”，这句话到底有何等意境，此时此刻，南终于领教了。

　　便携口粮就算做出花儿来，也不可能与“黑夜翡翠”号上专业大厨的作品相提并论，何况战舰每走过一个星域，大厨们还会结合当地特色开发新菜。而且，也许岑是出于避免暴露明显痕迹的考虑吧，他选择带来的食物，即使是在仲裁所工厂统一产出的作战用口粮中，也属于模样最朴素、味道最平淡的那一档了。

　　“如果实在不能接受，就研究一下怎么做饭吧。”岑大约也不想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以便携口粮为生，对自己在厨艺上的天赋几何，他有着准确定位，因此建议南：“至少，真正的波波莉是会做饭的。”

　　“那，我试一下……”

　　“不用要求太高，波波莉的手艺非常一般。”岑由衷说道：“而且以废区的生活条件，超出太多也只是浪费。”

　　流放区与外界严格隔绝，有定期船向此地运送按人头分配数量（仅出自官方说法；事实上，略有不足）的食物、纯净水等生活必需品。然而，它们并非像南出生的弗洛森特所实行的政策一般，由专门机构管理：废区监视者们从来都作壁上观，不干预其内部秩序、不裁决其内部事务。每月十三号白昼时分，物资送达当地仓库；而当夜，便会被洗劫一空。再然后，就会出现在由各个地头蛇控制的交易商们手中了。

　　可以这样说，当地信奉“强者即正确”、“实力即真理”的法则，正是一种人为促进的结果。

　　废区内物价虚高，生活必需物资供不应求，违禁品却有如大路货，被堂而皇之地售卖。身无长物之人出卖□□、尊严乃至于灵魂，以换取一顿饱餐或者受人庇护，再寻常不过。至于地下巢居者们——他们中的一部分甚至连此等代价都支付不起，而只能在城市以外的荒芜土地上，种植蔬菜、猎取肉食：但星国境内所有被划归流放区的星域，都是因程度不同的不可逆环境污染而被废弃的。在这样的土地上收获的食物，会对本就孱弱的人体造成怎样的影响，其结果不言而喻。

　　“幸好，我们来的是废区二七。”南诚心地感慨了一句。除了因工业污染而成为遗弃之地的废区27号以外，星国内还有为数不少受剧烈核辐射污染的流放区。在那里，人们都栖居于由旧时代地铁站扩建而来的地底王国内，地面之上则荒无人烟，几如废土；它们甚至没有如废区27号一般在真实土壤中种植蔬菜瓜果的条件，所有绿植都从人工营养土里产出，提供肉食的牲畜也被关在地下，喂以合成营养剂长大，终年不见天日。如果去了那里执行任务，岑与南恐怕就真的只能靠便携口粮度日了。

　　回想起来，就算弗洛森特居民们的饮食也并不自由，只有工厂流水线生产的标准营养套餐可供选择，但好歹是比废区幸运一点的：流放者们踏足此地，便自生自灭；即使后代作为潜能种降生，除非自身表现极其良好，否则也绝无可能摆脱与生俱来的罪民身份。投靠异端仲裁所的波波兄妹，正是如此。

　　而罪民们能否重返星国的决定权，则掌握并只掌握在常驻当地的监视者们手中——其中混乱，便可以想象。

　　由于波波兄妹均是评级处于S至S+之间的灵能者，为避免在外行走时暴露身份，岑临时附着了一个由自己提供能量来源的高强灵场在南身上，使她看上去没那么孱弱；而一旦南遭遇危险，他也能迅速感应并定位赶到。

　　原来这就是有靠山的感觉吗……南低头思忖，感受了一下流淌于身体内的汹涌力量，似乎，还不赖嘛。
　　*

　　废区居民大多昼伏夜出。南白天只在附近溜达溜达，凭借波波莉交付的记忆熟悉了周围地形，然后便回到小屋，静待夜晚降临。在这段时间里，她还对当地方言的措辞结构与发音作了练习。

　　岑既已说要让她“与恶棍为伍”、“了解异端并模仿异端”，那么，自然是不会错过位于城市中心地带的[不夜区]的。

　　它是一个类似旧时代[夜市]的地段，遍布着伪装成酒吧与娱乐场的交易所——或者说，在废区27号，任何一处阴僻的小巷里、任何一堵破败的墙角下，都可能正进行着隐秘的交易——人头攒动，来往人员身份极其复杂。南只在教会典籍中翻看过有关旧时代的[夜市]的描述，但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她从没见过。

　　天黑后不久，岑与南初来猎杀“鹰头”、登陆阿图塔特时见过的多个巨型探照灯骤然亮起，不停变换色彩，缓缓旋转，照亮了整个入目所及的夜空。有曲调旖旎的低回乐响从东方传来，女声呢喃，暧昧不清。在接收了必要情报之后，南已能分辨出那是用当地方言唱的。

　　戴上帽子，披上披风，将装有全部家当的储钱铁罐塞进怀中——在废区，把钱留在家里而不随身带走，只有傻子才会这么干——“兄妹俩”匆匆出了门。

　　往东走了半个小时、于蜿蜒小巷中不断穿梭后，他们抵达不夜区。这里乐声缥缈，灯光绚烂，人流涌动，招牌闪烁——竟然是一派繁忙的声色犬马之地。愣愣地站在街心，被眼前景象震撼，南不由感慨道：“不夜区……真漂亮啊。”

　　受教会与学会影响深重的人，最能欣赏所谓[复古]的美学。而废区27号称充斥着“赤luo的欲望与颓废的返古”，自然更有其特色：它仿佛还停留在那个只留存于史册的、人类聚居于母星的古阿琉尔时代，不愿走出，也不可走出。

　　街宽约二十米，若是放到其它民居星域只能算小路，但在废区，已是中心街道了。两旁的建筑物依然是以“水泥”这种落后材料浇筑的，彼此间距非常窄，逼仄地靠在一起向上重叠。南抬眼望过去，只见楼外窗户形制统一且狭小，正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似乎是居住点，灯光一直往上延伸至六七十米高处，依旧没看到尽头。由于一层俱是伪装成不同商铺的交易所，沿楼房外体还紧密地挂着各色招牌，为引人注目而使用了颜色异常鲜艳的霓虹灯。南的视线从那些大大小小字体不同花饰也不同的“保健”“情报屋”“居酒屋”“生货宰杀”“放纵的滋味”等等招牌上滑过，望向更远处的电线杆上被胡乱团成一坨的电线——电能是一种古旧的能源。而废区使用的，理所当然是电能。

　　在南静立观察的过程中，肩膀被人大力撞击了几次。是走过她身边的人撞的——对方见她与一旁看似兄长的男人实力评级都只在S左右，位于自己之下，所以判定无需让道，就这么直直地撞了过来，又头也不回地走开。

　　这就是废区奉行的法则，南只能默默忍受。不过，她好脾气地揉了揉被撞痛的肩膀，想的却是：这些人在招来□□工作者为自己服务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怜香惜玉吧……也对，当活下去都成为奢望的时候，谁还能记得性别区分这回事？就像被誉为强者的潜能种之中，男女地位平等，阶级同样以实力作为划分标准。南甚至从来不认为，性别的差异是一件除自然繁殖以外，还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

　　南觉得波波莉这张脸在废区已经算很漂亮很有风情的了，但显然，这依旧无法打动旁人，在她留给南的记忆中，甚至从没有过因这个原因而遭受骚扰的痕迹：潜能种跨入S级之列后，便可被视为[对手]赋以警惕乃至于尊重，而非任意亵玩的[物品]。

　　果然一切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现在，南深切理解了这一点。异端仲裁所强调[价值]的标准，在这一刻她也认为，它与“异端”们奉行的法则奇异地吻合了。

　　“你让我‘了解异端，然后模仿异端’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转过头，她问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岑。

　　“仲裁所一贯认为，代理人们应当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但我却不这么想。”岑笑了笑，“你要走近他们，洞察他们，引诱他们……而后掌控他们。”

　　“可是，你好像并没有这么做啊？”回忆了一下岑的行事风格，南可以确认，他向来是直截了当取对方性命的。对除像萨门特博士那样接受了高层次教育、能将自己的想法说个章程的人以外的所有处决目标——岑几乎都没什么耐心。虽然他不会明言，但南能读懂那种眼神。

　　“身为评级SSS的潜能种，其实是一件很寂寞的事。”岑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非常不符合他日常作风的话，“而与永远不可能平等对话的人试图建立起平等对话……则更是一件可笑又索然无趣的事。无论如何，我建议你不要尝试。”

　　他背过身，走远了。南摸了摸鼻子，赶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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