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阿图塔特星门与南在阿琉尔所见不同，并未修建多少宗教建筑；也与旧时卡尔爷爷向南讲述的内星域贸易都市的外星轨景象不一样，这里没有人流涌动的空中商场与昼夜不休的娱乐区，而仅只有用于防守或观测的必要军备设施、高耸的哨台。

　　在它后来被划归为流放区，原住民均撤离后，星门空间站内甚至连一位工作人员都没留下，因此，更显空旷。

　　爱斯卡指给南的位置，是离“黑夜翡翠”号上诸人最远的地方。他们绕过无人的旧警备所建筑，在白色类冰质的星轨边沿坐下。从现在起，这个世界属于他们；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他们了。

　　倘若不身临其境，那么便很难想象，坐拥整个宇宙，为群星所簇拥——到底是怎样一种体验。

　　手向后撑在光滑的轨面上，脚垂在虚空中，轻轻晃动。眼前是隔绝【外宇宙】与星门空间的透明的阿特斯箔，正受星际风暴冲击而涌动不息，折射出绚丽且幽暗的冷色光晕。

　　盛大的流星雨尚未真正到来，划过远处恒星冠带状云翳顶端的，是依稀可见的一道流光。它向下坠落，而后便止歇。也许要静待上好几分钟，才会有下一道微光，忽又划过。

　　如果这个宇宙真有[神明]存在，这位主宰也必定高高在上、不被打动：外宇宙盛景均以冷质的紫、蓝、绿、白为主色调，唯有当天体消亡之时，才会诞生令人类感受到热烈之意的红色的丛云。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足外星轨。”南望向远处的虚空，目光游离。“不仅如此……外面的世界，真的很不同。”

　　严格地讲，她的新生活自去往白圣堂后便开始了。但随着南慢慢长大，她逐渐意识到，那个地方于潜能种孤儿而言确实是安身立命之所没错，然而，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

　　问题不在于有没有选择。而在于从来就不会有人意识到，他们应该拥有选择。

　　但也是有例外的，比如梅拉。所以最后，她死了。

　　结束了避世之地的苦修，完成了危机四伏的授业考核，现在，南终于有见识卡尔爷爷曾描绘过的广阔“外面的世界”的机会了。

　　岑了解她心中所想。“如果你从一开始就不对‘外面的世界’预设立场的话，那么，”他说道，“也就谈不上‘相同’或者‘不同’。”

　　人类对一切事物的感慨都来源于某种期待。岑提起了自己的往事：“我徘徊于外宇宙星海，至今已三百年有余。现在，除了‘宇宙是黑暗的，我们是渺小的’以外，”这个句子，是天启圣典中用于描述人类星国于当前宇宙中处境的话，“我别无感慨。”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姿态也很放松。没有如南一般背部挺直、端正地坐着，岑一只腿曲起，踩着轨面，另一只腿则虚垂于星夜。他左手伸直，搭在曲起的腿的膝盖上，指间松松地夹着一支烟。

　　教会禁令中规定，神职人员不可饮酒，吸烟却未提及。而就南所见，仲裁所代理人们也很少有完全烟酒不沾的——教会的很多规矩，放到仲裁所内，根本不被执行；因为这个世界自成一体，法则亦不受外界干涉。

　　南也曾经以为，以岑平日里对自身那严苛到可怕的克制力，他会清心寡欲，与这些放纵快意的消耗品保持距离的。但实际上，他并不会。就像此时此刻他点燃这支烟，也不会征求南的同意一样。

　　烟味并不难闻。时代发展，科技进步，烟草中含有的有害物质已可在生产过程中过滤殆尽。而南，这些年间习惯了往来于各种下九流场所，也早就对它特殊的气味免疫。她想的是一件事：登上“黑夜翡翠”号两个多月以来，她从没见过岑在任何有下属在的场合里吸烟。她只在除岑以外空无一人的走廊、健身房、观景平台以及岑本人的舱室里，碰见过他用一个破旧的方型铜制打火机，点燃烟头。

　　南觉得，这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隐秘的、只能留待自我独享的乐趣。

　　那么，这是否也意味着——作为被引导者，她终于开始逐渐为他所接纳了？

　　察觉到南的注视，岑将夹着烟的手移得更近了一些。“怎么，你也想试试？”

　　“呃，暂时还是不必了。”

　　目光从那个猩红而饱含热量的红点上移开，南回答他之前的话：“弗洛森特太穷了，没有建造人工近地轨道的财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太兴奋了。”

　　“没什么。注视你们这群天真犹存、热望仍在的年轻后辈，”岑的声音里染上了几分笑意，“偶尔也会让我们这些麻木不仁的老人们，内心满怀希望。”

　　“您可一点也不老。”除了贯彻苦修、以风吹日晒为乐、绝不接受医学驻颜手术的十诫军武者们之外，潜能种中寿命最长的灵能者与超感者，通常将在度过五千年岁月后方才真正显现老态。因而，南由衷说道。

　　“仲裁所的生活，会让人加速衰老。”

　　他的血是冷的，眼也是。岑了解自己，时至今日，他仅在心底保留了最后一抹尚不断消逝的余温。

　　“而衰老之后，”他看向她，“我们会迎来死亡。”

　　南能理解他的意思。岑带领的梯队之所以显得朝气蓬勃，是因为成员们都还很年轻。在身为高阶审判官、执政官爱因塞尔特殿下弟子的岑的统领与庇佑之下，他们其实与仲裁所中下层微妙地隔绝开来了。

　　他们并非这群代理人们中的主流，因为在仲裁所总部观摩的日子里，南已见过太多仿佛行尸走肉般活着的人。

　　那些人的眼中光芒微暗，对除“法则”以外的东西，他们再不抱有任何关注与关心。

　　忠实地执行上官指令，将自身的爱都隐去，而只剩下对需消除者的憎。他们还活着，同时也已死去。因为这并非□□的消亡，而是自我意识的终结。

　　非常罕见，岑会说这样语意消极的话。南想，她必须得说点什么。

　　“很难想象，您这样的人，也会变得与他们一样。”

　　南认为岑能取得目前的位阶，至少说明他是受上级认可的。而教会内，开明的不死者多利亚的存在，甚至更久之前的萨门特——他那样一个疯狂且“天真”的人，也能进入拉瓦尔学会高层——都让南隐约明白：教会以严苛的法则统驭中下层民众，然而，对那些被准许踏上自有道路的人们，他们仍旧是寄予期望的。

　　正如岑刚才所说，“注视天真犹存、热望仍在的年轻后辈，会让前辈们心中满怀希望”。

　　“即使有朝一日面临那样的境况，”她是在隐晦地鼓励岑，并且告诉他：我相信你。“您想必也会抗争到底吧。”

　　岑没否认。因为在他们交谈间，灵犀已悄然而至。

　　先遣兵过后，彗星群大量接近阿图塔特星门。与瑰奇的[星陨带]一样，流星雨也是外宇宙最负盛名的壮景之一。多个球形小天体拖着长长的彗尾与雾状尘埃云，从恒星巨大的冠带云翳顶端穿过，往更接近他们的星夜更幽暗之处而来。

　　流星的彗尾部分由灵质子组成。它们为这些小天体的引力所禁锢，内部激烈对撞且反应，从而产生了可绵延几公里甚至数十公里的光带。光彩最耀眼之时，即是由盛转衰之时，随着流星的不断燃烧与体积收缩，也最终彻底湮于星海。

　　早在古阿琉尔时代，人们就认为流星的陨落象征着灵魂的逝灭；而实际上，人类的[意识体]也正是一种特殊结构、遵循特殊法则联结的灵质团。由此，外宇宙流星雨便有了一个略带悲□□彩的别名：灵光之逝。

　　由于流星群穿梭过的恒星丛云亦是由灵质子组成，两相碰撞后，部分灵质子消亡，从而在交界线附近孕育出了喷薄的鲜红色星流。

　　即使南相信科学，但面对大量流星前赴后继奔向死亡的壮丽景象，也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同胞的魂灵，追随这些一往无前、不可追溯的流星雨而去？

　　“我们便如这划过长夜的流星，”岑也想到了这个话题，“终有一死。”

　　“谁又能永存？”认为岑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推翻的法则，闻言，南轻声反问。

　　“贤者不死。”

　　他们坐得很近，南的肩膀再过去两三厘米，就是岑的左臂。她认真地凝视对方，见他没有要回避自己的意思，半晌，吐露了一番可称“大逆不道”的话语。

　　“贤者们的‘不死’，仍然是通过某种技术手段而达成的。倘若星国动乱，甚至……”她隐去了那些过于可怖的字句，“那么维持迦蒙灵场正常运转的装置，维持贤者们意识体汇接共享的装置，又是否能存续？”

　　至于为什么会选择说出口，自然是因为她相信，在这个男人眼中，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为他所强烈排斥。

　　他在旁观，在注视。而他到底信奉什么，包括她在内，其余人等均无需知晓。

　　果然，岑并未直接反驳。“也许随着科技进步，一万年，十万年，一百万年之后……真的能缔造‘不朽’呢？”

　　“你说的有道理，”南同意他的看法，却仍认为那都想得太远。她回答：“但属于我们的，只有现在。而所有不属于我们的，都无关紧要，不是吗？”

　　“不可掌握，便等于没有结果，”她重述了一遍仲裁所的至高法则：“而没有结果，就等于没有意义。岑，这件事我都能时刻铭记，你怎会忘记？”

　　她意识到自己看似不可战胜的引导者也会有脆弱的一面。所以她也明白了，这场旅途，绝不会是她被单方面照亮的结果。

　　“走上这条路，我们无时不刻不在质疑并否定自己。”岑的回答听起来像是在解释他态度的前后矛盾，但南却无法探明，这个句子的主语到底指谁。

　　他侧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南，你不要以为自己只能单方面受我指引。因为我……也正尝试着在你身上寻找勇气。”

　　得到岑的肯定，南用力点了点头。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岑重新调转视线，眺望向近在咫尺但也永远不可触及的星海，“如果这是宿命，那我也一定抗争到底。”

　　南还想继续追问他成为审判官的理由为何，但岑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他示意南向外看，广阔的天穹内，流光喷涌，星采璀璨。

　　此地唯有星与夜，光与暗，新生与死亡，开始与终结。

　　待那最盛之时过去，南方才问道：“岑，你说这其中真的会有‘灵魂’存在吗？”

　　古阿琉尔时代的传说中，一颗流星陨落便代表一个生命逝去。而现代科技也同样表明，人类的意识体与灵质存在不可分割的关联。南认为，这两种说法的微妙联系之间，未必不存在[引力]。

　　“无论有谁，”岑却没那么感性，他更关注具有实际意义的事情，因此坚定地回答，“你与我，都不会身处其中。”

　　很好，她知道，自己所了解的岑、那个被定义为[标准]的平日里的岑，终于又回来了。

　　既然如此，便放下一切，安心仰赖于他吧。

　　※
　　【外宇宙】
　　将有人类居住的星球、及其附属建设的外星轨轨道站以外的所有宇宙空间，统一定义为[外宇宙]。
　　沿用了古阿琉尔时代聚居于母星的人类对[宇宙]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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