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与南的反应相近，歌赫·乌列利安在听闻图图和西弗勒斯的喜讯后，惊讶之余，也拜托她替自己送上贺礼。

　　“恭喜恭喜，”他对扈从低语几句，对方领命退下，不久便取来一个做工精致的古铜小盒子。歌赫将它交给南，“这是我在东疆某个保留区小星球游历时买下的，当地流传着一则古老的传说，恋人们若将一对红绳分别绑在手腕上，就能白头到老，永不分离……我原打算送给爱丽丝，但现在已没这个必要了。祁南修女，就请你转交西弗勒斯与图图，算作我迟到的新婚贺礼吧。”

　　保留区，即人类文明跨入星国时代后所重建起的保有并遵循旧日传统的地方星域，其民俗与外界大为不同，多为由教会与学会直接掌控之地。

　　南替他们道了谢，收下这份不算贵重却意义深重的礼物。

　　“那么，歌赫大人，您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在“黑夜翡翠”号上见到步履从容甚至依旧带着仆从的歌赫·乌列利安的那一刻，南便明白，这位乌列利安社名义上的继承者已得到了仲裁所特赦。但大厦将倾，无论如何，他以后都不可能再继续享有从前富足无忧的生活了。

　　“不不不，祁南修女，你不必称呼我为‘大人’，”他连连摆手，“我不再是歌赫·乌列利安，从此以后，我的名字是德赫·奥莱亚。”

　　他简单地提及自己在最后一刻接受了仲裁所［重要证人保护计划］的始末，又告诉她，自己已办妥所有开始新生活必须的手续，即将启程前往星国南境。

　　“囿困我的家族已覆灭，而还有几位旧日仆从愿意跟随于我，从头开始，”他说道：“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真的。”

　　顿了顿，他又道：“我此去南疆，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再有重回内星域的机会。祁南修女，若你在中央学会遇见爱丽丝，请替我转告她——我将开始新生活。也希望她，不要放弃为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继续努力。”

　　南却问他：“这样，就可以了吗？”

　　闻言，歌赫——不，德赫·奥莱亚笑了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此刻，更平和沉静有如璞玉。“我曾经拥有过……便已得偿所愿了。”

　　南不太理解。既言曾经拥有，就等同于现今早已失去。这怎么能算是结果？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自我妥协罢了。

　　然而这一切，她无权置喙，所以南也仅只点了点头。“我一定转达。”

　　“那么，我走了。”他起身，忽又顿住。“说起来，祁南修女，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呢。”

　　“下一次再见，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南同样以这种方式隐晦地告诉他，要好好活下去。“德赫先生，保重。”

　　“你也是。”他朝她挥了挥手，快步离去。南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想起了不久前自己送别的另一个年轻人，罗格·波克林德。

　　这句话，她应当也对罗格说的。星海浩瀚而长夜无尽，今生他们还能有再见的机会吗？

　　南将自己所有的惆怅与遗憾都压在心底。整理好情绪踏出会客厅，岑正在走廊上等她。

　　幽暗的虚空被撕开裂口，“黑夜翡翠”号跃入了亚空间阵，在一片五彩斑斓的扭曲光带间穿行。而这光怪陆离的异景尽头，即是异端仲裁所总部所在克丝缇娜行星系。

　　岑注视观景舱层外良久。炫光倒映在他眼底，淹没了其中那片翡色。

　　听见她靠近，他没有回头。“我们走吧。”

　　她知道他指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新的征途即将开始，这条未明的前路，从此他们便要并肩走下去。

　　“嗯。”她不明白自己回应他的的声音里为何隐带笑意，但这答案，也许并不重要。扣拢襟口，南紧跟上岑的脚步。

　　这里没有风。但这里也永远不会归于寂静。

　　金线笔走游龙，他们法衣的下摆来回翻飞，暗光涌动，像沸腾热血冰结之后的一滩冷渍，星国光辉覆顶之上的一抹乌云，转瞬便消失于走廊拐角。
　　*

　　裴德提尔纪元59390年12月27日，一个值得被永远铭记的日子。这一天，白圣堂学员南宣誓成为了异端仲裁所第9639期见习审判官。聆听完不死者与紫衣主教那冗长的谕言，身着黑底红暗纹的制式法衣，在参与就职仪式的同期生们陪伴下，由引导者岑亲手为自己戴上“罪与赦”徽章——直到此时此刻，南终于有了一点“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的实感。

　　仪典结束后，南先行返回白圣堂珀灵修道院。她的编制已从此地正式转入异端仲裁所，原本的房间自然也不再保留。南重回故地，一是为取回自己的旧物，与莉莉斯托付的遗物；二是为参加在授业考核中牺牲的伙伴们的悼念仪式。

　　收拾好房间，将它们打包与莉莉斯留下的那根钓鱼竿一起郑重地放入空间枢纽内，她又去了镜湖北面的小花园。五年多前，在启程前往执行任务之前，南曾与娜塔莎嬷嬷约定，倘若自己归来，一定要去看看她，给她报个平安。

　　被人远远地挂念着的感觉还不错，起码可以证明，自己不是无依无靠如飘絮般游荡于世间的。虽然南也并不知道，这种近乎苦中作乐的安慰，到底有何实际意义。

　　除了皱纹更深一些，眼神更浑浊一些，看上去更苍老一些，娜塔莎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变化。但南依然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娜塔莎修女并非潜能种，而是普通人。南可以预见，她与她真正的、长久的告别，也即将到来。

　　她当然理解，这世上总有很多事情是人力无可挽回的，一如流星划过长夜，一如魂灵归于星海。但理解是一回事，做到又是遥远的另一回事。如果说在这场死亡与背叛接踵而至的授业考核里，南到底领悟了什么，那就是——即使身为“强悍”的潜能种，很多时候，他们能做的也唯有目送而已。

　　南甚至开始怀疑，那据说于贤者殿中永存而不朽的历代英灵们——他们又是否真正全知全能。

　　“我跟随的是一位名叫‘岑’的高阶审判官，”为了让娜塔莎修女放心，南言不由衷地告诉她：“我们是旧识，性情也还算相投。总之，没什么好担心的。”

　　闻言，娜塔莎修女反而将浇花的铜壶放下了。“我怎么能不担心？那个‘岑’，即使身在白圣堂我也听说过，可是个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年轻人哪，”她焦急地说道：“而且他擢升的速度如此之快，想必是立下了不少功勋，解决了许多棘手的异端……这样的人恐怕独断专行，不好相处，南，你一定要听话啊。”

　　娜塔莎修女特意叮嘱，因为在她眼中，南正是那个和“听话”从来不沾边的人。不过，南关注的却是，娜塔莎嬷嬷似乎并不知晓岑与执政官爱因塞尔特的师徒关系。也对，主神格继承者自被确立时起，其生平资料便被销毁了，而他们的关系者，大约也会对过往的一切秘而不宣吧。

　　“其实，岑阁下谈不上什么‘心狠手辣’……”想了想，南还是为自己的引导者辩驳了一句。然而，迎着娜塔莎修女写满了不信的眼神，她也就不多言，顺着应下了：“是，我知道了，我一定一定会听引导者的话的。”

　　娜塔莎修女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唠叨起了其他事。南耐心地听着，依旧是陪她一起浇完了满园的花，看她沐浴着落日余晖昏昏欲睡，方才离去。

　　“如果任务情况允许，我会每年都回来看您的。”南低声说道，也不知对方听见了没有。不过，南也不在意，因为承诺是说给自己听的，而非取悦他人。最后再看了娜塔莎修女一眼，她起身前往修道院后的墓地。

　　南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更不喜欢过于煽情的仪式。如果要怀念一个人，南宁愿选择一种更沉默的方式。因此，她并没有和同期生们一起在墓碑前列队悼亡，而是悄悄地来，也打算悄悄地去。

　　她为每一个于授业考核中牺牲的伙伴都准备了送别的礼物，之前在葬礼上抛向亡者棺椁中的是一份——奉行古礼的教会内部，对逝世的神职人员，依然采用最古老的土葬——而此时带到他们墓碑前的，又是另一份。

　　虽然其中有些伙伴，在任务开始前彼此并不认识，但南这些天来除了翻阅仲裁所的基本卷宗，还抽出时间看了所有已牺牲的同期生们的资料：他们生前喜欢什么，也许以后终将淡忘，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南牢牢铭记在心。

　　带给布朗尼的是他最爱吃的点心，古阿琉尔时代流行的甜点“布朗尼”；带给文艺青年安东尼的是一本新近发行的流行小说，并非装载电子版的芯片，而是南花了大价钱买到的纸质书；带给莉莉斯的是一部鱼录图鉴，因为她生前曾发下豪愿要钓尽星国所有珍奇鱼种；带给玛丽安的是一瓶美□□华，作为[宇宙歌姬]薇塔·索菲亚小姐的支持者，玛丽安非常羡慕其白皙的肤色，而时常为自己的麦色肌肤感到苦恼；带给布洛克的是出自主星域雷霆特区的一抔黑土；带给纳什尔汗的则是仲裁所总部所在克丝缇娜行星系上长有的一种变异星星草……

　　除此之外，南还在每个人的墓碑前都献上了一束花：被画于星国国徽之上、也时常被教会纹饰所采用的【永夜之火】。它的花语是——长夜未歇，火种犹存；你已然逝去，而与我同在。

　　这就是南唯一想说的了。

　　南在每个伙伴的墓前都静立了一会儿。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所以就这样，陪着已陷入沉眠的他们安静地听风声便好。

　　天擦黑前，南走完了整片小墓园，可以确定这里并没有梅拉的墓。作为叛离者，南之前翻阅伙伴们资料的时候，也未曾看见她的。

　　也许自此刻起，这世上还能记住梅拉的，就只有南一个人了。而即使如此，南也并不知晓她的真名。

　　凛冽的夜风吹来寒意。岑还在等她，新的旅程即将开始。她没有时间回头，从此也不必回头。南站在墓园的花道前，朝着长眠于此的伙伴们，挥了挥手。

　　※
　　【永夜之火】
　　于大混乱时代，在人类踏足领域的边缘地带蛮荒星球之近极地地区所发现的新生植种。花朵巨大且形似火焰，花瓣中部为深黑，边廓暗红。
　　生长缓慢而花期漫长，极耐苦寒，几乎不需土壤与雨露供给营养，一旦盛开则可历经多年不败；因而时常作为教会与谛圣厅纹饰使用。
　　花语：长夜未歇，火种犹存；你已然逝去，而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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