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莉莉斯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召见，但踏进萨门特博士办公区的瞬间，她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凝结的危险。

　　博士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莉莉斯刚进门时便抬起头看她，以示亲近：他少有地、罕见地，未曾埋首于堆积的文件中，而是从一开始，就以莫名幽暗的眼神牢牢审视着她。

　　“莉莉，”但他呼唤她名字的口吻，又很寻常。“你过来。”

　　莉莉不能违背命令，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到办公桌前。“博士？”

　　“别动。”枪管抵在了背心，莉迪亚的声音贴着她的耳边响起。

　　“博士？”莉莉斯大惊失色，却不敢挣扎，茫然地看向萨门特博士。

　　“你是谁？”

　　“您在说什么？博士，我不明白……”

　　萨门特博士将一份被捏得皱巴巴的报告甩到了她脸上。“周莉莉，你体内为何会有Lavinenar-9型溶血病毒的抗体？”

　　虽然从未听闻过它的名字，但当博士念出了这个与古阿琉尔文字中“拉瓦尔”三个字发音极接近的单词后，所有多余的表情，都从莉莉斯脸上彻底消失了。

　　“Lavinenar。拉瓦尔。”她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讽刺道：“萨门特博士，您对拉瓦尔学会的执念，真是天真又可笑啊。”

　　莉迪亚抬手就给了莉莉斯一耳光。灵能者力气极大，她被打得颅内耳鸣，刚偏回过头，就见萨门特博士正以阴鸷的目光逼视自己。

　　他已经大约猜到了莉莉斯的身份。

　　“一百多年前，我因在西疆某个小星球私自开展Lavinenar-9型溶血病毒的人体试验，而被排斥于拉瓦尔学会核心之外。”

　　博士并不避讳提起往事，因为，他从不认为那是错误的。

　　“当时那个星球上，一共有十二万人口，都被我注射了病毒。”他回忆起辉煌的过去，眼中逐渐浮现狂热的神采，“试验很成功。Lavinenar-9的溶血反应一旦开始，没有任何人能在它的作用下存活超过六十天。”

　　“那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活体试验。从那以后，Lavinenar-9就被我封存于实验室内，只在团队新进科学家的身上执行注射。”他转过头来，紧盯莉莉斯苍白的脸，“你的体内有抗体。也就是说，你是我所不知晓的人体试验幸存者中的一员——而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你并非如履历上所写的那样，出身于南方星域。”此刻揭穿她的伪装，他竟然笑了起来。“周莉莉，你，到底是谁？”

　　“既然你已经对我说了这些，恐怕，也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里了吧。”莉莉斯毫无畏惧地说：“在那之前，萨门特，你得让我死个明白。”

　　回应她的，是萨门特博士一阵疯狂而嘶哑的大笑。他间或停下来，咳几声，又继续笑。莉迪亚全程面无表情地做着旁观者，而莉莉斯，则像看一个疯子那样冷冷注视着他。

　　“你很有勇气。”收了笑，萨门特博士回答：“没问题，我会满足你的心愿。”

　　“你与拉瓦尔学会不和，并不完全只因Lavinenar-9型病毒的活体实验而起。”

　　说这番话，莉莉斯其实也没有太大把握。但生死悬于一线，此刻她已不再思考太多——只要能在死前，为仲裁所也为同期生们，争取到更多有用的情报，便已足够。她竭力保持镇定，说出了自己这段时间以来的隐约猜测：

　　“更因为，当时的首席学者图林·普罗米亚强烈反对你将拟潜能种视为人工造物，提倡彻底剥夺他们的人格与人性，从而使其成为完全的军事工具……”

　　见萨门特博士眼底逐渐浮上讶异之色，莉莉斯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是学会派来的人？”他被莉莉斯引导向了错误的思考方向，不过，旋即又冷哼一声。“也罢，无论怎样都好，这已经无所谓了。拟潜能种在图林·普罗米亚手里是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的，你要知道，只有我，只有我——能给他们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提起与学会前首席学者的旧怨，他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图林·普罗米亚是‘先知拉瓦尔’的直系后裔又怎样？【星图探索者】的精神，他没能继承半分！力量从来不分善恶，只要为强者掌控，便是正确！”

　　“将立志为星国献上一切、忍受了改造手术的种种痛苦而成为拟潜能种的普通人，视作工具而予以践踏，这就是你所说的‘正确’吗，萨门特！”

　　“你懂什么？”萨门特博士难以接受莉莉斯对自己观点的侮辱，因为在其看来，如莉莉斯这等俗物绝无批判他的资格：

　　“‘造神者林歇’曾说，‘所有信我者，当以永生；所有憎我者，逝如尘土’——如果不是因为在他眼中，这个世界被分为‘正确’与‘错误’的，而他，则永远都是‘正确’的……那么你以为，你所效忠的星国，又从何而来？”

　　这一回，轮到莉莉斯讶异非常了。贤者集团前身[神国]系统的建立者林歇，在教典中留下的不过是语焉不详的记载。她从不知道，这位被誉为其后历代主神格之父的[造神者]，也曾说过这般狂妄而尖锐的话语。

　　能成为[神]的人，都是这样不可一世、而又高高在上的吗？

　　“我告诉你，周莉莉。”萨门特博士眼眶微红，“强者不会有普通人秉持的善恶观，也不应该有。你否认这样的世界的存在，而我，却认为它才是真相！”

　　“你们，不过是一群愚民而已……”他审视莉莉斯脸上尚未彻底退去的犹疑与惊讶，轻蔑地说道：“正如‘造神者林歇’建立神之国，‘立国者埃波拉’开创新时代——我，所罗门·萨门特，就要让拟潜能种与非潜能种们，打破这长久以来坚不可摧的壁障。”

　　“你……”莉莉斯高声喊道：“你打算让他们彻底取代潜能种！”

　　“没错，傲慢的潜能种们，理应死去。”萨门特博士怜悯地看着她，“这个由人造的‘神明’所统治的国度，是时候再度回到‘人’的手里了。”

　　“剥夺拟潜能种的人格与人性，使其成为由非潜能种领导的统治工具，这又和人造人有什么区别？”莉莉斯反驳：“全向解放后的拟潜能种，不过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潜能种罢了。别自欺欺人了，萨门特！”

　　萨门特博士却不再回应，他冲莉莉斯身后的莉迪亚点点头：“先取出她的CIPI送去分析，再解决她。”

　　莉莉斯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萨门特博士这般庞大而可怖的狂想，庇佑并支持他研究的乌列利安社真的知晓吗？——在当前的星国，统治阶层由教会牢牢掌控，莉莉斯实在难以想象，一个远离权力中心的财阀家族，竟然敢打统治权的主意。

　　但她不会再有机会思考这个问题了。

　　自踏入办公区起，CIPI的视觉与听觉转录便已开始运行。莉莉斯强行燃烧意识体，以自身生命力为驱动来源，将情报送往所有她签署过双向通信许可的同期生们的CIPI里去。

　　A ＋级超感者的意识网，勉强能覆盖这个研究所到克洛朋安中心城区的距离半径。在零灵场内强制启动CIPI远程通信的后果，莉莉斯明白。她从没想过要活下去。

　　生而为人，自当有其价值。这样，就足够了。

　　莉迪亚的意识体侵入莉莉斯的脑域前，她眼底的最后一丝火焰，便已彻底熄灭。

　　南依旧在花坛前的凉椅上坐着。已经八点十分了，罗格乘坐的列车马上就要出站，而安排在九点的东站爆炸，也快到了。她差不多该出发了。

　　岑吩咐她利用与罗格的这次会面，尽量将自己的“死”伪装成完全的意外。所以她想，不如趁着“舍不得罗格离开而赶去东站与其再度话别”，顺便就合情合理地死在这场爆炸里。

　　嗯，说不定真的还可以和罗格先生再说一会儿话呢。南打算着，准备喝完这杯甜茶就走。突然，一阵信息流未曾经过香槟的拦截，便直接冲入了她的脑域。

　　南手一松，杯子掉落在地。

　　莉莉斯死了。异端仲裁所计划行动的时刻尚未真正到来——但此刻，他们已必将出动。
　　*

　　南有很多问题想要问罗格。比如，他是如何察觉她的身份的。

　　南自认伪装没有任何破绽。不止教区主教等上级与同僚都对南平日里的工作态度赞不绝口，就连南本人，在不接触同期生们的日子里，也将自己视为真正的修女而坚持问道、苦修。

　　手握圣桩而宣读教典的时候，南会觉得，她仅只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神职人员，在混乱的克洛朋安过着最普通不过的宁静生活。

　　她当然相信罗格会替自己保守秘密，因为那个少年澄澈的眼神里藏不住幽暗的东西。他是怎么说的，就一定会怎么做。但她依然想弄清楚，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如果探知这秘密的不是罗格而是别人，那么，也许南与更多的同伴们，都早已身陷险境。

　　她匆匆赶到克洛朋安东站，查询会在八点半开往第四空港的列车是哪一班，却被告知该次列车因故延误，而乘客们，自然也尚未检票进入月台。

　　每到这个时候，潜能种□□感官的优越性就显现了出来：南站在中央大厅里，上下扫描着罗格的踪迹，透射功能也已开启，大半径范围内，整个东站的建筑空间被多重解构为白色立体图成像于她右眼，通过对罗格之前留存于南CIPI中的三维影像的一番定点检索，她在距离此处约一千米的三号楼天台入口附近，锁定了他的身影。

　　南正打算前去与罗格汇合，却发现在他独自走进去往天台的通道口后，稀稀拉拉的人群中闪出几个黑衣人，鬼鬼祟祟地尾随他，也进了天台。

　　南直觉不妙。她先去了盥洗室，从空间枢纽内召出覆盖式外部件迅速换上，接着便往罗格身影消失的三号楼天台跑去。

　　※
　　【星图探索者】
　　隶属学会编制的天启圣徒封号。
　　由拉瓦尔学会全称——“伟大的拉瓦尔·E·普罗米亚与其他星图探索者”联合学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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