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今天晚上，将大家召集起来，是要通知你们一个好消息。”以萨门特博士的首席特助莉迪亚为中心，助手们与科学家们分别站成两排，听她讲话。

　　一边走一边说，当目光从莉莉斯脸上掠过时，莉迪亚笑意盈盈地冲她点了点头：自布朗尼卧底一事后，博士对莉莉斯越发信任，而莉迪亚的态度自然也紧跟上级，对她愈加亲近了。

　　“大家都是这一批新进科学家里，博士最为赏识的人。你们的考核至此已完全结束，再走完最后一道流程，就可以正式参与到各个重要项目中去了。”

　　莉莉斯默不作声地扫过全场。她马上就要调去第七所与林佚汇合了，今晚莉迪亚召集众人，她本来是很不耐烦的。但等到了会议室，莉莉斯却真的发现了不对：

　　在这里的人，确实如莉迪亚所言，全是萨门特博士看重的后辈。但比起一开始，却少了足足八个人。莉莉斯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消失的。

　　“而所谓的重要项目，自然是博士与社内的机密。”莉迪亚示意身后的助手们上前，他们各自从冷冻箱内取出一支注射针筒，走到每一位科学家面前。“要获取博士的无上信任，自然得先付出相应的诚意——怎样，大家乐意支付这个代价吗？”

　　科学家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在未明的境况里，第一个接话。

　　见此，莉迪亚又笑着解释道：“放心，这里面不是什么剧毒yao剂，而是疫苗。是我们最新生化项目的研究成果，它对人体无害。不过，一旦打上这个，在博士眼里，就等同于打上了他的印记——如果背叛，博士可是会生气的哦？”

　　毫无实际意义可言、徒具仪式感的流程，听起来倒像是那位出身拉瓦尔学会的博士会做出的事情。但科学家们还在犹豫。

　　“虽然这支疫苗是无害的，但博士说，不希望强迫你们。”莉迪亚环视众人，“不愿意接受注射的，可以退出。尽管不能再获得参与博士机密项目的资格，但在研究所内任职的公函，依旧保留，如果只追求财富与地位的话，你们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损失。”

　　她笑了笑，又说道：“其实，在场的所有助手，包括我在内，都注射了疫苗。这只是真正进入博士团队的一个标志罢了，你们看，我们现在不也还好好的吗？”

　　拿足了姿态，莉莉斯认为，自己是时候出场了。她踊跃地向前跨出一步，“我愿意！”说着，撩起衣袖，将手伸到那位助手跟前。“你打吧！”

　　莉迪亚忍不住又笑起来。她示意助手将莉莉斯带去隔间先做消毒处理，再进行注射。

　　“那么，莉莉是第一个。”她看向前方，“下一个，又是谁？”
　　*

　　早在四百多年前，萨门特博士便对自己的神经系统作了个小小的干涉处理。从那时起，他几乎不再需要深度睡眠。

　　证道者绝不应在休憩和娱乐上虚度光阴。这是[造神者林歇]于帝国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训，而萨门特，自然也永远信奉这条真理。

　　凌晨四点，他依然待在办公区内审核着手下人送来的项目纲要。助手们不像萨门特博士这样有着永不枯竭的旺盛精力，因此，他吩咐他们轮流值班，陪自己工作。

　　在这种夜晚，助手们存在的意义不在于协助进行实验或项目，而在于——定时为萨门特博士送来提神饮料，或者提醒他进入能量补充舱短暂休眠。

　　四点半，规律的生物钟让萨门特博士准点从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抬首。他皱着眉，望了望手边：助手该送提神饮料和简单餐点过来了。但现在，这里却空空如也。

　　他尽量克制住满心的不耐烦，正要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唤助手，却听见办公区主管智脑响起了门禁提醒：“博士，莉迪亚小姐有急事想见您。”

　　莉迪亚之前被他派去处理新进科学家的溶血病毒注射了，此时，应该正在实验室里核查比对血液样本才对。萨门特博士眉心的褶皱更深了。他暂且将注意力从项目纲要书上移开，“让她进来。”

　　“博士！”合金门一开启，莉迪亚便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看样子像是从某份由终端自动生成的实验报告上匆忙撕下来的。

　　她将小纸条递到博士眼前，待对方快速浏览完毕，方才迎着他冰冷的眼神，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结论：“博士，周莉莉的溶血病毒注射结果是——”

　　她低下了头，不敢再直视博士的眼睛。“‘已有抗体’。”
　　*

　　九月二十七日晚上，南和罗格约在了圣堂附近的小公园里见面。正值克洛朋安漫长的雨季，天黑得很早，而夜雨湿冷，这个景色优美的小公园一到晚上便没什么人了。

　　南依旧是一袭黑色的教会修女法衣，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小点心，准时赴约。

　　罗格站在街边的路灯下，朝她招手。两人就在不远处的木质凉椅上坐下了，背靠着花坛，正对着湖泊，在这里说话，没人会来打扰他们。

　　“抱歉，罗格先生，”一坐下，南就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歉意，“你写的新剧在‘墓碑编号B7-52’的公演，我很想去看的，也想再和大家见面。但赛伯拉老师临走前嘱咐了主教照应我，不允许我在年内再前往旧城区……”

　　“没关系，祁南小姐。今天你不是专门来为我送行了吗？”罗格却呵呵傻笑着，丝毫不介意这所谓“送行”的寒酸。

　　一壶甜茶，一包点心。这就够让罗格心满意足了。

　　他手忙脚乱地揭开甜茶壶的盖子，给自己和南一人倒满一杯。南便也拆开小包裹，将热腾腾的糕点放在手帕上，递给罗格。

　　“嗯，好吃。”罗格捻了一点放进嘴里。祁南修女的食量太小了，这些由她亲手制作的糕点也如她这个人本身一样精致，罗格不愿三两口就吃完，而是珍惜地捧在手里，慢慢回味。“祁南小姐，我在黑市从来没吃过这么棒的点心呢。”

　　听见他的夸奖，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手艺不精，其实，都是教会秘方的功劳。”

　　教会与学会管理着人类星国几乎所有还现存的古代典籍，最早可追溯至古阿琉尔时代初期，并且，不止于与科技、艺术、宗教等知识相关的书籍，其它名目繁多的杂艺奇技，也多有涉猎。

　　手工制糕点在当前的年代，普通人的生活里，已近绝迹。因为制作它们的配方并不广泛流通于外界，所需的设备又极其昂贵，每年只小规模生产。罗格虽然在常年进行违禁交易的黑市中长大，但这种精致而无用的消耗品，大约也从来不在黑市交易所的供应范围内。

　　“教会的修女们，都像祁南小姐你一样，这么擅长做点心吗？”罗格显然没把南的谦辞放在心上，认真地问。

　　南开始仔细回忆自己在白圣堂的生活。虽然来克洛朋安也没几年，但在白圣堂避世苦修的经历，这段四十余年的漫长时光，于她而言竟已成为了“回忆”——尚未彻底走远。但仍已是过去。

　　“也没有吧，大家都各有各的兴趣。”南回答：“督教神父与修女们，向来鼓励我们在宗教课程之外寻求爱好。我喜欢做点心，别的人，有的喜欢侍弄花草，有的精于武技，还有的，”她笑了起来，“喜欢钓鱼。”

　　南所在的白圣堂珀灵修道院内，分布着大大小小多个湖泊。其中一些养着鱼，虽然都是些奇怪的品种，大概不能吃。南和同期生莉莉斯·周结识，也是因为她在小湖边散步的时候，碰见了正钓着鱼的莉莉斯。莉莉斯便拉着南，给她大讲那些让南听得头晕眼花的鱼种分类，直到天完全黑下来都不放她走。

　　“真不错。教会……比我想象得更有趣。”罗格听得入神，由衷说道。

　　在克洛朋安，他没什么接触教会的机会，甚至从没去过学校念书。但前往其它星域，开始接受正式通识教育后，与教会打交道，是他避免不了的。罗格想起这个话题，变得正经起来。“对了，祁南小姐，等我去了外面，又该注意些什么呢？”

　　南恍然，便给罗格讲起了当前星国处于教会与学会共同支配下的教育制度，从会来学校定时授业的巡回神父、巡回修女，讲到内星域移民申请认证考试，再从普通初等、中等学校的学业必修点数，讲到通过相关部门资质审查后，方可继续的高等专业教育。

　　“罗格先生对文学抱有这么大的兴趣，又有天赋，”虽然她这样说，只基于罗格写的那部天马行空的《星际大盗柯南》。但这已经很足够了。因而，南诚恳地建议道，“不如试着向学者、工程师与艺术家云集的拉瓦尔学会发起挑战吧？”

　　“我、我哪儿行啊，”罗格挠挠头，“我一个非潜能种，通识课起步又晚，能不能通过申请高等学校前的资质审查都还不一定呢……”

　　目前，星国实行选拔式教育制度。基础教育广泛普及，而高层次教育，例如进一步钻研学术、开展艺术活动等等，则由教会与学会垄断。一个人有没有接受高层次教育的资格，需由教会、学会共同管理的专门机构进行评定。

　　至于评定的标准，这就很复杂了。它当然与申请者本人的身份挂钩——潜能种在星国内一切与资质审核有关的流程中，都理所应当地享有优先权——然而，也同样会考虑到天赋、特长，乃至于在这个领域所常年付出的努力与获得的成果，以及更多。

　　南摇了摇头，“就像谛圣厅内部会有【潜望者家族】供职一样，拉瓦尔学会中的非潜能种，也很多啊。”

　　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罗格先生，生而为非潜能种，并不意味着你们就一定是弱者。虽然我不知道，强者与弱者的划分标准为何，但我却知道，一个人倘若从没有想要成为强者的意愿，那就永远都只能做弱者。”

　　超感者之所以会给人留下“长于学术”的印象，除了天赋以外，其实更与潜能种们生命漫长，有充足的时间进行知识累积有关。普通人想要在武道与实战上压倒灵能者，确实无异于痴人说梦，但若论追赶超感者，却未必绝不可能。

　　非潜能种中，肉身脆弱、灵体枯竭而拥有极高天赋的人广泛存在。尽管大多数时候里，天堑依然不可跨越，但南认为，倘若这个宇宙真的有[神]存在，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是公平的。

　　“你和超感者之间的差距，并非完全不能赶上的。”她说，“为什么不先试一试呢？”

　　罗格觉得，此时此刻，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的祁南修女，像是一个长辈。她的目光如有实质，令他难以承受这重托。

　　“我……”他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打定主意开始新生活后绝不虚掷光阴。“我明白了，祁南小姐。我一定一定，不会忘记你今天对我说过的话。”

　　智脑的定时提醒响起，罗格虽有不舍，却也只能起身。“我得走了，祁南小姐。我订好了克洛朋安第四空港十二点的航班，要先从东站坐列车过去。”

　　东站？南想起岑在听闻自己将于二十七号晚上送别罗格的消息时，那句波澜不惊的“这个问题，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解决”——

　　原来如此。她了解了。

　　夜里九点，仲裁所会在东站附近安排一场大爆炸，方便潜伏于邻近城区的十余位学员脱身。但这场爆炸，必定还会牵扯进众多无辜平民，以掩盖它并非真正“意外”的事实：

　　仲裁所行事，锁定异种与异端。虽然会尽量避免普通人的伤亡，但这对他们来说，也绝不是会纳入必要考虑范围内的事。保护平民与保证代理人们顺利行动，仲裁所必定会选择后者，南非常明白这一点。

　　她有些心急，不愿看到罗格被卷入其中，问：“哪一班列车？”

　　“我看看，”罗格点开行程，“嗯，八点半。”

　　“还是早点去吧。”南松了口气，隐晦地催促他：“别在车站里乱逛，误了车。”她取出另一个密封的小盒子，里面装满了南多做的点心。“这个拿着，在客艇上吃。”

　　罗格接过盒子，定定地看着她。“那，终于要说再见了。我能最后拥抱一下你吗，祁南小姐？”

　　南点点头。于是罗格便靠过来，轻轻拥抱了她，很快又放开。他身上带着甜茶的香味。罗格转身，潇洒地背对她挥了挥手，就这样顺着路灯光走远了。

　　他身后，南呆立在原地。因为刚才罗格靠近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修女，祁南小姐。”他说，“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
　　【潜望者家族】
　　服务于专属机构[注：一般是特异化灵场]而受其影响，在多代传承以后，形成了特定缺陷并拥有特定天赋的非潜能种家族。
　　由于潜望者们身为公务机关的任职者，并且历来残疾率、殉职率较高，而在星国内享有比普通非潜能种平民更高的地位，以及一定程度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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