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虽已写废仍需留下痕迹

　　仅就南接触的范围而言，黑市的人很有趣。他们和接受教会、学会正统教育的人不一样，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

　　这里也没有严苛的教条：南在罗格的催促下，一边大口吃着菜肴喝着饮料，一边观看他们自排自演的戏剧——呃，算戏剧吧？吧台被临时移开，搭成小型舞台。由调酒师和酒吧常客们担任演员，一看就是生手的老板充任灯光师兼报幕员，星国经典剧目《星际大盗柯南》正如火如荼地上演着。

　　不知道在黑市长大的人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接受文化输入的，南理清了剧情，发现这个故事和教会所有典籍，公开出版书目，以及星国通用教学资料内记载的各个版本的星际大盗柯南·菲尔德的故事竟然完全不同……

　　然而南却乐在其中，和大家一起鼓掌叫好。

　　剧情逐渐发展到最终幕，柯南发现自己毕生所爱塞西莉娅，真正身份竟然是教会典礼厅高阶主教，而她陪伴自己浪迹星海、九死一生的亡命旅途也不过被其视为一次拷问、一场修行——

　　他将武器递给塞西莉娅，告诉她：“杀了我，你就此无上荣耀加身；不杀我，便发誓与我永坠深渊……塞西莉娅，我赌上这鲜血与谎言铸就的一生里的一切，只赌你的选择。”

　　塞西莉娅注视他良久，最后瞄准了他的眉心。

　　“这是我的使命。”她的回答却是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愿你的魂灵归于贤者殿历代英灵身边……永不背离。”

　　枪声响起。整个过程中，柯南未曾反抗。他的身体缓缓倒下。塞西莉娅脸色苍白地丢开武器，仿佛履行某种仪式般，解下法衣，取下深红色的火焰图腾徽章，将它们以灵流碎为齑粉。

　　做完这一切，她踱步至柯南的遗体旁，慢慢蹲下，捧起他的头颅。

　　“我说了谎……”她的眼泪终于滴落到他的发间。“对不起，我说了谎……”

　　塞西莉娅抚过他的双眼，吻过他尚有余温的唇。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动作，直至CIPI的提醒响起：“主教，行动小队即将抵达。”

　　塞西莉娅沉默着抱紧爱人的尸身，站起来，打开了小型飞行器的外舱门。没有任何犹豫，她纵身一跃，带着他直直坠入黑暗的星海。

　　灯光熄灭，演员退场。舞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南也情不自禁地鼓掌，转头对罗格说：“他们演得真好！”

　　“对吧对吧！”罗格也使劲鼓掌，“祁南小姐，这其中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哦。这个剧本，是我写的。”

　　南很惊讶。就像前线战斗人员基本是灵能者一样，学者、工程师乃至于艺术家，也几乎是由超感者垄断的行业。而她能感应到，罗格并不是潜能种。他只是个普通人，甚至因长在地下黑市而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

　　“真了不起，罗格先生，”她衷心地说道，“只要继续努力，你以后一定会在这方面取得非凡的成就的。”

　　南是真心的。虽然这部剧前半部分非常神展开，但最终幕却与南所知的卷宗内容完美地对上了。

　　在星国通用教学资料的讲述里，塞西莉娅大主教态度官方地处决了星际大盗，并参与了善后事宜；此次行动结束后不久，她便因伤病逝世。而某些公开出版、开放下载的书目中，她又表现得十分不忍，甚至部分小说还对她与柯南的爱情悲剧加上了非常动人的细节。

　　但在南接触到的内部记录里，事实却是这样的：塞西莉娅以异端之名处决这位恶名昭彰的凶犯后，立刻选择了自杀。当行动小队主力赶到现场时，还发现了她留下的遗言：

　　“我背离星国，与他同罪。”

　　“天启圣典与贤者教诲在上，我深知自己罪无可恕。”

　　“我以典礼厅大主教的身份，宣判自己死刑。”

　　……

　　这一段内容当然不可能公之于众。教会虽然在民众间维护了塞西莉娅的形象，也默许了艺术家们热烈探讨并演绎她与大盗柯南之间的轶事，但对此事，绝不会毫无芥蒂——以塞西莉娅大主教生平功绩，她死后竟然未被追封为天启圣徒，从中便可窥见端倪。

　　看着眼前略带傻气咧嘴笑着的少年，南知道，罗格大概只是误打误撞。这也印证了她“黑市的人真的很有趣”的看法。

　　“我会好好努力的，祁南小姐。”罗格的声音隐没于现场震耳欲聋的音效中。还兼任主持人的酒吧老板在台上大声喊道：“女士们先生们，下面是保留节目时间！”

　　他一指南，“有请祁南修女为大家宣讲圣典！”

　　南的注意力完全被引走了。“啊？”她眨了眨眼，“虽然我没带教典过来，但还是可以脱离卷宗给大家讲讲的……大家想听《阿特西斯圣典》、《裘德烈圣典》、《西比拉圣典》还是别的哪一部？”

　　“随便哪部都可以，来吧，修女。你看，我们连圣桩都准备好了。”老板将铸有深红色火焰纹章的法器递给南，随即便跑下了舞台。“好的，灯光……就位！”

　　欢呼声中，南被众人推上了舞台。唯有罗格闷闷不乐，朝老板丢了一记白眼。
　　*

　　基本每一桌酒吧常客都准备了节目，南看得很尽兴。但她始终记挂着今天的另一项任务，日头偏西后，她向罗格表示自己得提前离场。

　　“抱歉，罗格先生。我和梅拉小姐约好了，等会儿要去拜访她。”

　　“这样……”罗格面露失望，“那，我送你？”

　　“不必，梅拉小姐派了人过来接我。”南回绝了。梅拉目前的身份是黑市头目之一“蝮蛇”的情妇，她不愿保持中立的罗格被牵扯进来。

　　“我送你到门口吧。”说着，罗格就要起身，却被在旁观望已久的雷薇尔挤到一边。

　　雷薇尔是刚才扮演塞西莉娅的演员，这条街的大姐大，向来很照顾南。她个子高挑，身材火辣，劲儿却不小，直接把罗格挤开，拉起南就走。

　　“祁南啊，你这一走，新神父对我们又会是什么态度，可就说不准了。”她陪着南往地面出口走，“习惯了你每周登门，突然得知没人来宣讲圣典了，竟然会觉得有点寂寞啊。要是你还能多留几年该多好。”

　　“我只是没有再继续负责旧城区了而已，还会留在克洛朋安圣堂的。都德灵区和旧城区也离得很近啊。”

　　“这么说，你在克洛朋安的任期还暂时不会结束？”雷薇尔惊喜地看向她，“那罗格这小子还有一线希望……”后面那句话她声音压得很低。

　　潜能种感官发达，何况有CIPI在，她不会遗漏任何有效信息。但南选择了装作没听见后半句。“是的，我在克洛朋安还会再待三四年。”

　　她目前的潜能种标定评级是A+，但伪装成了B级。装作没听见，似乎说得过去。

　　“任期结束后，你又调任哪里呢？”她问：“回教会总部？”

　　“大概是的，我还没有结束见习期，返回总部以后才能拿到正式任命。”

　　“那，祁南，你能申请回到克洛朋安吗？”雷薇尔面带希冀，“我们都很喜欢你。”

　　“我……我尽量。”南只能这么回答，她目光向外搜索着，一眼就看见了梅拉派过来接自己的黑衣小弟们，她快步走过去，回身向雷薇尔招手，“我先走了，雷薇尔姐姐。你们都保重。”

　　雷薇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黑衣修女已钻入了车厢。

　　克洛朋安这颗星球地表绝大部分由各个集团的工业基地占据，只有一座城市——当然是巨型的——同样名为克洛朋安。

　　因此，在市内行走时，尤其是前往相邻的区时，人们一般不使用飞行器而是乘坐轨道列车。南也很喜欢坐列车，伴着规律的蒸汽机轰鸣，以在这个时代极其缓慢低效的速度移动，看过这座城市的风景，穿越这个立体丛林的阴影，这个过程仿佛一场旅途。

　　但今天，她没有这个机会了。作为黑市头目蝮蛇的情妇，梅拉的居所众多，无论哪一个都并不为大多人所知。每次前去拜访，都是她指派小弟们来接南。

　　轿车只有样式是仿古的，并不颠簸。在交错的街道内悬浮飞驶，不多时便抵达目的地。南下了车，小弟们没跟上来，她就着昏暗的灯光上了阁楼二层。

　　南与这位化名梅拉的同期生构建起合理联系的过程也很曲折：和大多数黑市人不一样，梅拉对教会很感兴趣。她是【紫衣主教】奎克杰林的信徒——都德灵区上一任教区神父正是奎克杰林的弟子，正因如此，在南刚来克洛朋安时，梅拉还对南颇有微词。

　　然而，在听过几次祁南修女主持的教典宣讲，参加过几次祁南修女领事的教会仪典后，梅拉的态度也慢慢缓和了。她开始时不时请南过去坐坐，向其倾诉苦恼。

　　梅拉行事一向随心所欲，并不避人耳目；另外，黑市真正的老大名姓不详，隐于幕后，蝮蛇也只是他手下多位头目中的一位，所以对梅拉的所作所为，没人多加干涉。

　　南为避嫌，从不主动和梅拉联系。这次也是她先开口让南过来的。正好，关于前些天图图所说的那个“即将有位大人物来到克洛朋安黑市”的情报，南也想问问梅拉有没有头绪。

　　实质性的情报多半没有，但蝮蛇很可能会不经意漏些边角消息给梅拉，这就是南想确认的调查方向。

　　外表如此冷硬的建筑，内里装潢却极尽华丽。色调以黑色与红色为主，墙角摆设有立架式香薰炉，香味杳然，烟雾朦胧。掀起重重的纱幔往里走，脚踩着绣有精细花纹的地毯，不发出一点声音。而流通于黑市、不可见光的古玩，就这样被主人随意地归置于博物架上。

　　绕过屏风，木质坐榻上斜斜倚坐着一个面容明艳的年轻女子。

　　和室内陈设鲜明的旧东区——古阿琉尔时代的东洲——风格对比强烈，这个女子穿着典型的克洛朋安当地服饰：

　　在这个时代，普通民众中但凡是对生活品质有点追求、也有能力负担的，都崇尚“复古”。但通常也只有精通学会典籍的人，才能真正将复古与现代融会贯通，而不是一气胡乱搭配。

　　梅拉倒是将一个文化程度不高又热衷于追求潮流的大佬情妇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南这样想。

　　“来啦，”她懒洋洋地拖长了语调，手里拿着一杆烟枪，眼神迷离。“坐吧。”

　　南扫了一眼。那是一种治疗精神疾患的药品，被星国纳入了管制范围。但梅拉潜伏于黑市，不可能完全不沾这个。

　　她站在不远处，没坐下。“日安，梅拉小姐。”

　　“我最近有点烦恼，修女小姐。”梅拉用惯常向祁南倾诉苦闷的语气说道，“而这个烦恼，只有您可以替我解决。”

　　“乐意为您效劳。”

　　“那真是太好了。”梅拉敲了敲烟枪，起身向南走来。

　　“‘蝮蛇’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你说——”

　　“我要不要把你交出去，表明忠心呢，嗯？”人影如烟雾，身姿曼妙，消散于空中。冰冷的枪管稳稳抵住了南的后脑。一阵幽香靠近，她伏在她耳边低语：“别乱动，修女小姐。你反抗的话，我可真的会杀了你哦？”

　　※
　　【紫衣主教】
　　教会·圣修流派的天启圣徒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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