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原卖草药[剑三]

　　就像石子投进湖水里，激起的涟漪越荡越开，越荡越大，可是，终究会归于平静。

　　我也想和你们一起等到河清海晏，我也想和你们做一辈子的兄弟朋友，可是战争嘛，总有人要去牺牲。
　　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那么这一次，就让我去吧。

　　“我亏欠她太多，只能等下辈子，再说一声抱歉了。”

　　我记得我那天推开门时，看见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这小院子里，照在已经光秃秃的枝丫上。廊下的花已经被我搬进了屋子里，只剩枝丫间投下的光影，随着朔风，摇摇晃晃。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是不是也在想我。她见不得病人痛苦，也许根本忙得顾不过来吧。她谁都想救，她不想看到有人痛苦，那这一次，我也可以救一次别人了，她也会为我开心了吧。

　　我记得那天院子里人很多，大家都在，我这小院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过，可是却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那天晚上的晚饭是顾师妹和温蕴姑娘做的，玉蝶衣甚至还下厨，为我们煮了一锅奇奇怪怪的蔬菜。
　　饭菜还是挺丰盛的，自从离谷到了太原，我很久都没有吃到这么多美味了。

　　我们这小房子里，围着不大的桌子坐了满满一圈的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师从不同的门派，可现在，却都是在为大唐而战。

　　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幸运，生逢乱世，却能遇到这么多可以携手共战的兄弟，想来，也足够让人兴奋了吧。
　　夜幕已经拉开，屋子里的昏暗的灯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不甚明朗。

　　“怎么了都？吃饭啊。”
　　从前倒是没发现，顾师妹做菜还这么好吃，叶寻这小子以后还算有福。

　　“师兄……”顾师妹看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你这个菜做得不错嘛，好吃。”
　　结果我这话说完，顾师妹竟然将头扭到另一边，好似快要哭了的样子。

　　“裴先生，你……”
　　玉蝶衣竟然也是这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就坐在顾师妹旁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看向我。

　　“往日早就吵着闹着要吃饭了，今天怎么都矜持起来了？好不容易三位姑娘给我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你们都愣着干嘛呢？”
　　“师父……”二宝拉了拉我的袖子。
　　“想吃哪个，师父给你夹。你看这个菜是你温姐姐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裴卿！”
　　叶寻陡然提高的声音，把我也惊了一下，他突然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

　　“裴卿，你闹够了没有？”
　　“叶寻啊，好好吃饭，你看你把二宝和小酒吓的。”我摸摸二宝的头，他却躲开了我。
　　“吃什么吃啊！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叶寻突然走过来，一把扯起我的衣服，我手里的筷子因为他的动作被震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事是我们所有人查出来的，凭什么你自己去？你以为你伤好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我告诉你，我叶寻在这里一天，你就别想这么一意孤行！”

　　“叶寻，你好好说话。”
　　我把叶寻的手拨开，他鲜少这么生气，因着他这一下，所有人都被吓得站了起来。

　　“我好好说话？你才好好说话吧！突如其来做决定，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吗？你不让我们去，你去不也是送死吗？”

　　顾师妹冲过来拉住他，陆离和唐端也过来让他不要冲动。可叶寻一把甩开了他们，他冲到我面前，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重复了他下午的那句话：“你这样做，你为木姑娘想过吗？”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吗？你以为我不想现在就离开，去找她吗？！”
　　“我告诉你，现在就是明知道去那个地方要死，我裴卿也要去！死，也要去你懂吗？！”

　　“师兄……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还有什么办法？你，你，你们！秦四爷让你们谁去管那个什么草药庄子了吗？”
　　“仗着自己功夫好，仗着自己是个刺客，就想潜入秦府去？你们知道什么叫寡不敌众吗？你们以为次次都能有那样的运气，像唐端一样被我救了吗？！”

　　“谁不想活着？谁不想盛世长安，过自己的日子？我死了，才能让更多人活着，你们懂不懂？！”

　　我已经记不太清楚那天晚上大家的表情，只记得那天晚上很安静，院子里只有寒凉的秋风扫过留下的一点声音。

　　月亮只剩下极细的一弯，斜斜地挂在浩渺的夜空中，我在房顶上，依旧能看到东城的灯火，星星点点，那时驻守太原的唐军，他们还在寒夜中坚守着。
　　如果狼牙的队伍注定要打到太原来，那么在他们来之前，至少，我还能做些什么。这样其实也挺好的。

　　“你也在等一个人吧？”

　　我偏过头，陆离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清晰起来。他仍戴着帷帽，棕色的头发在夜色里也被染了一层灰黑。
　　不过有灯火照亮的地方，却异常的闪耀，就像是镀了金丝一般。

　　“怎么还没睡？”
　　“刺客总是会偏爱夜晚一点。”
　　他在我身旁坐下，把酒壶打开，很是豪迈地喝了一口。

　　“刺客应该不喜欢酒吧？”
　　“是啊，裴先生应该也不喜欢酒吧，不是还在喝？”
　　他指了指我身旁放着的装酒的葫芦，轻轻笑了一下。

　　“听叶公子说，裴先生等的人，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很好，不过叶寻都是瞎说的，你们不用听他的。”

　　“裴先生，想让她伤心吗？”
　　“你不用来劝我，我既然已做了决定，就已经想好了。”

　　“我没有在劝你啊。”陆离笑了笑，又喝了一口酒。
　　这样的他，着实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样。一直以来，我以为陆离只是个沉默的刺客，他背负着和玉蝶衣的过往，却仍旧能无情地隐没在夜色中，潜入秦府，打探消息。
　　没想到，他也有这样“伶牙俐齿”的时候。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因为唐端？”
　　我看向陆离，这个来自异域的男子，他的笑和他所喜欢的那个姑娘一样神秘。

　　“看来他们跟你说过。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不过没想到，我还是活下来了。”
　　他看向我，好像没有很在意我眼里的不解，又接着道：“不仅活下来了，还来了太原，又见到了唐公子，和蝶衣。”

　　“你和我说这些……”
　　“夜晚是属于刺客的，它充满了杀意，可是，也有一丝生机。”
　　陆离说完这句话，站起来，他扭头似乎要回去。

　　“裴先生，你们中原人常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不知道用在这里合不合适，不过，我想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他走了，再一次消失在夜色里，只剩寒冷的风从我发间穿过，凉意浸透，让人越发清醒起来。

　　十月廿七，我发出了来太原以来的第一张拜帖，送往秦府，拜访秦四爷。

　　不知道他们看到我愿意接手太原城外的草药庄子时是什么想法，不过递出帖子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这座城还是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丝毫没有战火即将烧起的样子。

　　街市上推着车的摊贩，萦绕在街巷里的叫卖声，拍着手念着童谣的孩子，还有买了东西正要回家去的老者。
　　他们在这座城生活，他们也许根本不会知道城南这一隅将要发生的巨大变故，可是他们还能继续享受这份安宁，我好像，也无所畏惧了。

　　明天，十月廿八日的晚上，我会再一次登门拜访秦四爷，这一次，我还是会带着墨颠，不过，不是为了替他挡箭了。

　　“师父。”
　　我正将墨颠再擦拭一遍，就听见二宝叫我的声音，接着他进屋来，始终低着头。

　　“怎么了？”
　　“叶哥哥，杨大哥，还有糖堆儿、陆大哥他们，一早就出去了，下午小酒和那个可怕的玉姐姐也走了。师父。”
　　二宝咬着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没有开口。

　　“他们都有事情要忙嘛，不然你跟温姐姐再学写字？”
　　“温姐姐不知道在写什么，写了很久了。师父。”
　　他停了一下，抬头看向我：“师父，你是不是又要去那个秦四爷家？”

　　我总说二宝没心没肺，我怕是收了个假徒弟，可是我心里知道，他一直都是真的在像敬佩一位师父一样对我。
　　可惜，我愧做他的师父。我只是途经枫华谷，刚好救了他的性命，我其实，是个不称职的师父。

　　“去秦四爷家也没什么的，师父都去两回了，不也好好的吗？”
　　“可是这回不一样。”
　　其实，二宝什么都懂吧。

　　他的父母抛弃他，现在我又要抛弃他，他从来都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其实，他什么都懂吧。

　　“二宝，你知道吗，我们大唐的都城——长安，真的很大很大。那里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东西，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比你在太原见到的还要多。那里有巍峨的房子，有从西域远道而来的骆驼队，那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师父……”

　　“战争啊，会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摧毁，它无情，它从不在意百姓们的生活。二宝，我们都不想让太原也和长安一样，成为上位者争权夺利的牺牲品，对吗？”

　　“可是师父……”
　　“哪有那么多可是啊。你不是想当大侠吗？师父告诉你，侠之大者，心里得有黎民百姓啊。”

　　“师父做过很多错事，可是这一次不能再逃避了。你以后要好好跟着叶哥哥学剑法，我记得你最喜欢枪和剑了，所以这一次不能再偷懒了。”
　　“可是……”
　　“说了没有可是了。”

　　我起身，想要回内屋去，二宝却突然叫住了我。
　　“师父！”他停了一下，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是我送他的那支竹笔，“我以后，会好好练习花间游的。”

　　十月廿八，夜，阴沉了一天，果然天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
　　这天一早，草药铺子的所有人都像约好了一样离开了，小院子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我还有点不甚习惯。

　　晚上我出发时，二宝很开心的将我送出了门。他笑得比平时都灿烂，可是我还是看到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师父，二宝等你……等你，回来。就在这。”

　　他指指门框，就像他每天坐在那里玩石子一样，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我无意告别，只是朝这个我唯一的小徒弟笑了笑，踏上了我走了很多次的石板路。

　　城南，秦府。

　　老远就看到了门口的守卫，他们仍旧跟那天一样，很是恭敬地问好，并迎我入府。不过我知道，这一次，跟之前远远不一样了。

　　“裴先生，快请进，那日多有怠慢，还请先生不要在意。”
　　“四爷客气了。”
　　“哈哈哈，先生再次前来，我秦某可是分外高兴，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秦府还是那么热闹，就好像那天的刺杀从来没有出现过，依旧是美酒佳肴，妖娆的舞女扭动着腰肢，一副歌舞升平的样子。
　　不过不知道我今天的表演，秦四爷会不会满意呢？

　　阿瞳，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不会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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