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太原卖草药[剑三]

　　（零）序

　　“哎呦！”

　　天宝十五年春，太原城内，已有许多知名不知名的花次第开放，日渐暖融的天气里，城内百姓们在瞬时席卷大唐的战乱中，固守着这来之不易的一份安宁。
　　墨色衣裳的少年手拿着一支竹竿长笔，却不是在写字，而是在四下挥舞比划。

　　而他学艺不精，终于是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石板地上还有昨日雨水留下的潮湿，他才坐在那，春日尚余的寒气就从那有些浸湿的衣服里渗了进来。

　　“师父！我不练了！疼死了！”
　　少年一边朝屋里大喊，一边从地上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伤疤好了，不记得疼了？”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被少年唤作师父的人端着一个大笸箩走了出来。

　　他也是墨色的衣裳，暗紫色的花纹在其间似有若无。他一边将药草铺开在木架上，一边有些嫌弃地道：“那时候被人打中了，哭着喊着要学，如今才练几天就不练了？”
　　那小少年垂首立在院中，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师父会的本事那么多，偏偏只教我一个，可知这不是什么好的。”

　　“你又在那嘟囔什么呢？”练过武的人耳力都会好些，这小少年的话他师父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没……没什么……”小少年挠挠脑袋，忙把头别向另一处。
　　他师父摇摇头，将那药草都铺展开，仍拿起笸箩准备进屋去。

　　“师……师父！”
　　“怎么了？”见着自己徒弟跑过来，他将东西放下，俯身将那小少年方才因活动而有些乱了的衣襟整理好。
　　“师父……你为什么只教我这个……这个……太，太，太……”

　　见他“太”了半天也没“太”出来。
　　年轻的男子轻笑道：“太阴指。”

　　“对！师父……你为什么只教我这一招啊。你那些什么兰摧玉折、钟林留秀、玉石且火……哪个不比这个好看……”
　　“什么钟林留秀玉石且火，那叫钟林毓秀玉石俱焚。”男子伸出手来在这个不听话的小不点头上戳了一下。

　　那小少年吃痛，捂着脑袋仍不死心地问道：“为什么要学太阴指啊。”

　　“因为……”

　　他微微抬首，入眼是院里一株柳树似长出了新芽。
　　廊下摆着的几盆紫色的小花正迎着春日的阳光肆意地绽放，就好像当年她在的那片花田一样。

　　“你这个太阴指练得一点也不好。”扎着双髻的姑娘俯下身，将一株嫩绿叶子的草拔起来放进背后的竹筐里。
　　“哼，太阴指有什么好。师兄们练的玉石俱焚才是痛快。”身边的少年不服气地说着。

　　“你呀，今日不学得扎实，往后被人欺负了，该怎么好？”
　　“那我就和他们玉！石！俱！焚！”少年一边说一边比划起来。
　　“不准你胡说！”

　　那扎双髻的姑娘伸手拍在他肩上，噘着嘴恼道。
　　少年一愣。

　　“别的且不说，太阴指你必须练会了，师兄让我盯着你，你若今日练不会，不给你吃东西。”
　　她说完背起竹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阿瞳，好师妹！别不给我吃东西呀……饿坏了我，可怎么练嘛……阿瞳！”

　　那是天宝九年的春天，紫色的花开得漫山遍野。落星湖边，饮水的小鹿时不时抬头，竖着耳朵倾听来人的脚步。

　　扎着双髻的少女，会每日盯着他反反复复练着一招太阴指。不过说来也巧，到最后，还是这一招，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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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转业花哥

　　“在下裴卿，在太原城中开有草药铺一间，和徒弟相依为命。今日出门采药，路过此处，口干舌燥，不知可否讨茶水一碗？如今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在下生活艰难，还望摊主理解一二……”
　　“又是你！天天来我这讨茶讨水从来不付钱。没听说过哪来的大夫，病也不会看，怕不是个骗子！快滚！”

　　……
　　我就知道……肯定又是这样。

　　这家摊主其实是个好人，自打我一月前到太原，曾路经此处，讨过不少茶水。
　　想必他原以为我是万花弟子，在此处行医，才如此好心吧。

　　果然，我离了花谷，什么都不是。

　　不过好在，今日上山采药还算顺利，铺子里的草药又多了不少，也不知，又能捱过几日。

　　若不是行至潼关时遇到了二宝，想必我此时还在往雁门的路上。不过如今想这些也无用，既然接了这间草药铺子，我便安心等下去吧。

　　东城里驻扎了苍云天策的许多兵马，西城倒还勉强称得上安稳。如今的太原城瞧去倒是平静，只是不知多早晚也会被波及。
　　入西城往北，拐几个弯便能看见二宝那臭小子又蹲在院门口拿两个石头子儿扔来扔去的玩儿。

　　“臭小子，也不看看时辰。太阴指练得怎么样了？”
　　二宝一骨碌爬起来，一边应着还一边把那几个磨得圆溜溜的石头藏在门口的草垛下面。每次我都不忍心告诉他，其实我早知道了……

　　“师父啊，怎么还练太阴指啊。都练了半月，学点别的多好。将来我要上阵杀敌，将那狼牙打得片甲不留！”
　　还没人家一杆枪高的二宝在我面前嘿哈地又是抱怨又是比划。虽然有时候挺不想给这个小鬼泼凉水，不过我还是更愿意实话实说一点。

　　“别说狼牙了，狼牙兵放条狼你就坐在地上哭了。好好练你的太阴指吧。”
　　“师父，你瞧不起人！”
　　唉，年少无知，最是好啊。

　　我捡到二宝时候，正是枫华谷的冬天。
　　那如血的枫叶我没见着，倒是见到了兵士们的血将冻得僵硬的大地染了冰冷的暗红。

　　二宝他们村子被卷进了战火里，不知死了多少，也不知逃了多少。二宝就睡在一棵没有叶子的大树下。
　　那时他身上就几件破烂衣服，又发了烧。他的亲人许是带不走他了吧，他怀里塞着一张破烂的粗布，上面歪斜地写着“救吾儿二宝”。

　　我猜他兴许有个哥哥叫大宝也不一定。不过如今不得而知。
　　他的病到了太原愈重，再不能行进下去。我原本到雁门的行程也便只好放下，阴差阳错的，竟然就在这卖起了草药。

　　我，一个在万花修习了十年花间的弟子，卖起了草药……

　　“有人吗？！”

　　有人砰砰地意思意思敲了两下门，随即呜啦啦进院了好些人，我尚在屋内捡拾今天采的药，就听见二宝慌慌张张跑进来。
　　“师父！外边来了好些人，没见过面，是不是咱们得罪了官爷啊……”

　　我抬头瞅了他一眼：“官爷忙着呢，没空管你这个小不点。”
　　不过来的这个人却着实让我也一惊。

　　“叶寻？”

　　这金灿灿的一身，可不正是去年在洛阳差点喂了我诀别酒的藏剑少爷叶寻。
　　“快看看，这伤能不能治。”他忙让开些。

　　我这才看见他身后，另一个看去像藏剑弟子的人左肩上中了一箭。
　　如今箭支还在肩膀上插着，流出的血将他身上的衣服染成了暗红。

　　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是我得对病人负责。

　　“在下不会行医看病。”
　　“你不是万花谷的？你不会看病？”

　　“不会。”

　　“你逗我呢，你们万花不全是神医？”
　　“我们万花还有一个心法，叫花间游。”

　　我看着叶寻一副吃了苍蝇要吐不吐的样子，还是决定给他指个明路。
　　毕竟叶寻这厮吊儿郎当，喂我诀别酒，受伤的大兄弟可没得罪过我。

　　“出门，往南，去东城，那边乱，你们小心点。找天策军的营帐，我师妹在那边。”
　　“你师妹？”

　　叶寻这家伙竟然也不急，还挑眉问了一句。
　　“你哪个师妹？”

　　我看他身后那位受了伤的藏剑兄弟忍得辛苦，也不太忍心再逗他一下。
　　“就是你想见的那个师妹。”

　　要说叶寻其人行动力还是很强的。
　　转眼间，方才那队人就消失在巷口了。

　　“师父，你认识那个少爷？”二宝见人都走了，才凑了过来。
　　“故友吧。”

　　我一直觉得，当年在洛阳，如果不是叶寻那厮一杯酒，兴许我也不会在鬼门关上转一圈。
　　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去年腊月洛阳沦陷时，我也算和她失散了。

　　二宝学艺颇有我当年的样子，一心求花样，并不安稳。
　　我在屋内常能听见他又摔倒在地的声音。不过想想小伙子磕磕碰碰的，说不定将来身体更好。如果祖师爷和大师兄在，肯定又要说我胡言乱语一派歪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等傍晚，叶寻又领着人回来了。
　　我以为他没找到师妹，正待再损他几句，谁料就见师妹跟在他们队伍后边，仍背着她那小药箱。

　　“怎么了？”
　　我这话是问向师妹，却见叶寻自己凑了上来：“营帐里地方不够，你这小院不错，借我师兄修养几日呗。”

　　“你师兄？”
　　叶寻偏过身子，指了指已经被处理过伤口的那位受伤的藏剑弟子。
　　那位藏剑弟子倒不似叶寻这般不着调，他肩上有伤，只能微微颔首同我道：“叶芳廷谢过先生。”

　　原来他叫叶芳廷啊，那想必是同藏剑山庄有些渊源的身份，不像叶寻这般，是被捡回去的。

　　“当不得当不得。”
　　我自知我那几斤几两的本事，自然是当不得人家的一句“先生”的。

　　那叶芳廷似乎是个话少的，没再说什么。
　　我师妹此时终于得了空，才同我说道：“齐姐姐那里没有什么多的地方，那里又乱，想借师兄的地方一用。叶公子的伤修养几日，等好得差不多他们便接着南下。”

　　“借什么啊，我跟裴兄弟交情甚笃，就是送给我们，裴兄弟也不会说半个‘不’字，是不是裴兄弟？”
　　叶寻先一步搭在我肩上，笑着道。

　　“一杯酒就想换我一处院子两间房？”
　　“哈哈哈……裴兄弟还是这么实话实说。”

　　叶寻这人，你若和他多说了一句，他能喋喋不休跟你唠上一天，从藏剑山庄讲到明教昆仑，若我今日在这跟他聊起来，那这位叶芳廷公子也别想进屋歇着了。

　　“二宝，去给叶……嗯，叶大哥收拾个厢房。收拾好了让叶大哥教你剑术。”
　　二宝这孩子对剑术有一种迷一般的着迷，听我如此说，自然欣然地跑回去收拾厢房。
　　那叶公子仍是道了谢，这才由另两个藏剑弟子扶着他往屋里走去。

　　“叶公子不止是肩伤吧？”我问师妹。
　　“师兄眼光还是毒。”她点点头，“叶公子腿上也受了伤，被人拿刀砍过，本来将好了，路上奔波又扯开了伤口，我央着营里的老师父给他处理了好一会，这才能动了。”

　　顾师妹在驻扎在太原的天策营帐里给士兵们看病，她们营里还有个老师父，我曾见过一次，不像是中原人，可医术了得，且最善解毒。我总觉得，这叶芳廷公子，应该是还中了毒。

　　“悠儿你跟他说个什么劲呐。你那师兄师出万花却医术不通，还让你劳累了半日。你来跟我说呗，我天资聪颖，你教我行医总好过‘对牛弹琴’。”
　　叶寻不知从哪又凑过来。

　　他对我师妹那点事，我从在洛阳就看出来了。没想到，半年没见，这位风流成性的叶寻少爷，还没死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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