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开元二十六年·长安城外】

　　从古至今，故事和传奇的开端无非两种，从苦难起，从动乱起。苦难和动乱中英雄辈出，又有无数人陨落。死者死矣，生者又将开始自己的传奇。

　　这一年，太子瑛即死，武惠妃亦死，宫中略动荡一番，最终立忠王李璵为太子，此番风波始息。但随着这一风波的平息，另一阵令人捉摸不透的风波却又是扬起。

　　皇宫中出动了大批的御林军，分散在长安城各处，貌似在寻找着什么。宫中颁布了一道又一道紧急的宵禁令，将原先夜市中的商人驱散干净，试图防范又或是寻找着什么。

　　京中百姓人心惶惶，一到晚上就紧闭门窗，生怕出些什么事。

　　一队一队的御林军在城中巡逻，城门又加紧了盘查，百姓们当是什么要犯逃脱了，都端起避祸的态度冷眼旁观，但直到风波停息也未能瞧出个明白。

　　孟良正开着窗透气，头伸在窗外，却见远处行来一队御林军。他张望了一会儿，关上了窗。

　　这是一间小客栈的客房，房间不大，光线很暗，临近黄昏之后若不点上蜡烛，在屋内便是连方向都难分清。

　　此时已到了晚饭之时，孟良下楼端来饭菜，在桌上点了蜡烛，这才到床前摇醒了熟睡的柳青如。

　　柳青如正发着高烧，极度嗜睡，连眼睛都睁不开半分，此时就算是醒了，却也无力起身。

　　孟良拿下他额上的湿布，扶他起身，道：“殿下，吃些晚饭再睡罢。”他端来饭菜，一口一口喂他，直到柳青如摇头不吃才止。

　　孟良放下碗筷，扶着柳青如躺下，重新换来一块湿布，又盖上他滚烫的额头。柳青如显得昏昏沉沉，睡梦中还不时呢喃地唤着：“阿娘……”

　　孟良听着他的低唤，只觉胸中愁绪翻涌，本有的食欲骤然全无。他把剩饭剩菜收拾好，叫小二一起端下楼去，然后伏在桌上睡着了。

　　三天之后柳青如的烧才尽数退去，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应该是无碍了。

　　孟良听说城内已经解除了宵禁令，城门再次大开，巡逻盘查的御林军的数量也在不断减少。

　　他庆幸柳青如的这场病拖住了行程，不然贸然从城门出去，定然是会被捉住。

　　待到第四天，孟良才结清了房钱，装扮成普通小贩的模样，买了一张空板车，推着柳青如安全地出了城。

　　两人出了城门，都松了一口气，但仍不敢停留片刻，紧张地向着东面赶路，生怕后方有御林军追来。

　　柳青如当时只八岁，在板车上坐着，不时看到在宫中从未见识过的事物，顿时表现得尤为兴奋和好奇，缠着孟良问这问那的。

　　半天赶路下来也并未有异样，孟良也暂时宽了心，便和柳青如笑谈起来，不时还指着路边树上的鸟儿让他识认。

　　两人在日落时分赶到了一个小镇，住进了一家客栈。店家给两人端来饭菜，伸头出门看了看夜色，然后打烊关上了门。

　　此时客栈内仅有两桌人在用饭，除却孟良和柳青如，另有一桌江湖侠客装扮的人。这几人都低着头，相视沉默着喝酒吃菜。大厅内只有店家拨着算盘以及店小二走动的一些细碎声响。

　　孟良将一片肉夹入柳青如的碗中，然后夹着花生米饮了几口酒，心内盘算着下一个落脚点。他自幼习武，耳聪目明，正自思虑时却听见那伙子人轻声地传起声来。

　　一个脸瘦长的青年轻声问道：“大哥，朝中放出的消息可是真的？为何几日下来也没等着那个‘龙种’？”被他称作大哥的中年男子饮着酒，不紧不慢地道：“急什么，只消酒足饭饱……”

　　孟良听得此话，脸色大变，喷出正要咽下喉的烧酒，甩出手中酒杯，然后夺身抱住柳青如就要向外跑。

　　却见那个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一手接过酒杯，身体却腾跃而起，飞身向孟良踢去。

　　孟良见来人攻势迅猛，赶忙将柳青如护到身后，闪过对方三脚，硬接三脚，又被踢实了三脚。那男子大笑着落地，接过自己人掷过来的骨杖。

　　“四大恶人之三，张须陀。”孟良嘴角流下深红的血液，心有不甘地念出这个名字来。

　　他知道凭自己的武功，今日两人想安全走脱几乎不可能，若要护得柳青如周全，只怕自己得将命留在这里。他猛烈地喘息着，尽力让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身躯平息下来。

　　“你便是太监孟良吧？听闻你很久了，今日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呐。”张须陀将骨杖支在地上，风轻云淡地道，但那“太监”二字，却又是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些许。

　　孟良此时只觉得怒从心起，但又不敢随意动手，生怕让人占了空子将身后的柳青如掳去。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包抄过来的四个敌人，个个都似乎身手不凡，而最棘手的敌人又是站在不远处，无论从何角度想，自己二人似乎都是死路一条。

　　他惨然一笑，略蹲下与柳青如嘱咐道：“一会儿开战，你只管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个字，跑！”

　　柳青如努力地想要克制心中的恐惧，身体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尽量使自己平静，答应道：“好。”

　　孟良略略扬了扬嘴角，望向年龄尚小但却面目俊秀的柳青如，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大喝一声冲向客栈门，踹开门板，将柳青如推了出去。他堵住狭窄的门缝，一边抵挡敌人的攻势，一边对后方喝道：“走啊！”

　　被推出来的柳青如摔在地上，身体没由来地愈发颤抖起来，看着屋内数人的刀光剑影，更是动弹不了一分一毫，此时听见孟良的一声怒喝，终于从恐惧中夺回一丝身体的主导权。

　　他颤抖着起身，却抑制不住双脚的颤抖，他迈不动步子。柳青如哭了出来，喊道：“孟良，我怕，我怕！”

　　孟良守在门口，和强攻上来的几人飞速交了几手，刃光闪烁，不一会儿就挂了彩。

　　他听见柳青如无助的喊声，回头怒喝道：“小兔崽子，快滚啊！”这一愣神的功夫，他的肋下连中两剑，剑柄没入胸侧，迫得他吐出更多的血来。

　　柳青如裂着眼眶望着身前那高大的身影，想要上前帮忙，却又使唤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听任它强行调转了方向，连滚带爬地拖着自己离开。

　　今夜是月初夜，明月只敢露出一丝肌容，此刻又应着景，整个儿被云遮住了，世间变得愈发黑暗。

　　听见柳青如逃走声的孟良仍然堵在门口，他微微一笑，突然发难向前冲去，两柄剑更是没入体内。

　　他凶狠的模样倒叫敌方那握剑的两人大惊，他的剑却已落下，将两人的胳膊一齐砍断，飞迸的血溅了一脸。

　　孟良舔了一口嘴边的血，红着眼睛将那仍处在震惊和剧痛中的两人的头颅斩下，然后撞在另一人身上，掀倒了一张摆着油灯的桌子，油灯扑在地上熄灭了。

　　仍然袖手旁观的张须陀突然脸色一变，喝道：“休想得逞。”说着，他手中的骨杖便已脱手而出，奈何孟良已抱着必死的决心，将手中唯一的剑掷出，击中油灯，将其撞倒在地。

　　原先亮着的客栈突然变得漆黑，没有一丝残存的光线，仍活着的张须陀等人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去了视线，一时竟判不清孟良的方向。

　　孟良被张须陀的骨杖打中腹部，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被打上喉头，拼命地从嘴中向外涌。他吐着血，施展开轻功就欲向门的方向逃去。

　　听见细微脚步声的张须陀喝道：“哪里走！”说着便飞身上前连劈两掌，不想却将孟良直接送到了门外。

　　他气得咬牙切齿，循着声音追出来，却发现一个黑影拖沓着身躯向一处巷子逃去。张须陀边追边打，许久才将孟良逼入一个死胡同。

　　孟良估量着柳青如应该逃到远处了，心下甚慰，身上的疲惫和四处的剧痛开始袭来，整个人都变得十分昏沉，只觉得异常地累……

　　他愣愣地站着，带着微笑，在张须陀掌风袭脑的前一刻还在想着：这小子，长得真像他娘亲啊……

　　黑暗中一声裂响传来，随后陷入寂静。

　　天上的初月又微微露头，照亮巷角的死尸和气煞的活人。

　　从客栈逃出的柳青如死命地奔跑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停、不可以停、死也不许停。

　　整个镇子没有一丝灯光，仅有天上的初月时有时无的微光。光刻意打在他恐惧的脸上，似乎带着嘲弄。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却又不曾缓过脚步，他的心内一片死寂。

　　月逐渐深藏入云，本有的一束指路光被收回，原先眼中映着的路的模样逐渐消散，犬吠声和猫头鹰的鸣叫息止，世界无声、清静、黑暗。

　　好黑，好黑。柳青如没完没了地跑着，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的腿已经跑得麻木了，心跳和呼吸从剧烈转向空洞，他的双眼只有黑色，黑色，黑色……

　　黑暗笼罩了他，他只觉得好黑，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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