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

　　【天宝三载七月·洛阳·白马寺·大雄宝殿】

　　“别抢了，那张羊皮卷是假的！”

　　伏在拓跋云契肩上的柳青如苏醒过来，看见大雄宝殿内诸多森严佛像下为一张羊皮卷杀得兴起的人，不知为何竟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不顾一切地喊了出来。

　　他的话刚一出口，自己就瞬间产生了悔意，只因这牵涉了自己、乃至当今武林最大的秘密，自己历经多年的逃亡生活方才将这秘密掩埋至时间的尘埃下，此番冲动之语，只怕又要将自己牵扯进漩涡的中心。

　　他的话引起殿内所有争斗或旁观之人的注意，此时所有人都停下手来，惊诧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黎青等人。

　　那黎青闻得柳青如的话，本冰冷平淡的面色骤然变得极为愤怒，只因这羊皮卷确是赝品，是其故意叫空慈等人撞见，并散发出消息，欲要使闻风而来的武林高手们自相残杀的，此时突然被这好运捡了一条命的小子莫名戳破，他不由觉得怒从心起。

　　只见黎青伸手便将柳青如提起，狠狠地摔在地上。柳青如吃痛地叫了一声，却又立马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一只大手抓起、掐住。

　　他拼命地挣扎，使劲地将腿踢在黎青的手上，却觉得自己的肉躯仿佛撞到钢铁上一般，使出的力道瞬间没入泥潭，反而是自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

　　黎青掐着柳青如的喉咙，此时倒是干脆抖出真相，阴沉地吼道：“小兔崽子，给我老实交待，你是怎么知道这羊皮卷是假的？”

　　一干武林高手们听得黎青的问话，顿时觉得面色一青，原来这么多人互相搏命夺了半天的东西，居然是假的？这黎青好算计，居然就这样暗算了一众武林人士，一招一式未出，倒是让这大雄宝殿内伏尸满地。

　　知晓被算计的诸人正要发怒，却见唐门此次出行洛阳的弟子们都不约而同地站了出来，怀着怨恨的眼光死死地盯着黎青。

　　唐破晓推着唐愚的机关椅走出人群，笑着道：“黎青啊黎青，可还记得我唐家堡？我等还未出去寻你，你倒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来了。”众人见这一变故，纷纷后退，嘴上都对当年的唐门一劫议论纷纷。

　　却见黎青也不搭理唐破晓，只是他的四个弟子不约而同地站了出来，挡住这些唐家子弟的来路。

　　黎青将有力的大手一紧，瞬间又使柳青如更透不过气来，他冷声道：“说！不说的话，我就将你的脖子捏断，叫你断气而亡。”

　　他的话使已面色铁青的柳青如脸色更是一变，但他料想自己就此坦白，只怕也会瞬间被怒煞的人群撕成碎片，因此他仍然紧咬牙关，始终不肯开口。

　　黎青见柳青如倔强不肯开口，心头杀意又起，就欲使力捏断他的喉咙，却见站在前头的拓跋云秀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道：“你答应我不杀他的。”

　　黎青一紧眉头，抬眼望见拓跋云秀眼眸中一点奇异的绿光，心下一紧，几番权衡之下弃了杀人的念头。只是他又挂起一丝残忍的笑容，冷冰冰地道：“不杀便不杀，我有得是办法让他开口。”

　　那些愤怒的唐门子弟们都将手扣在袖内的暗器上，凝视着挡在面前的拓跋四人，等待着两位少爷的命令。

　　却听一直未曾出言的大少爷唐愚带着嘲弄道：“黎青前辈，如此对待一个小孩子，是否有失江湖前辈的身份呢？”

　　黎青冷哼一声，松开了抓着柳青如喉咙的手，任凭柳青如软倒在地、死命地喘息着。他正欲开口，却又转念想到数年前在唐家堡掳走的唐家三小姐此时正在自己肩头扛着，若是让她的两个哥哥发觉了，只怕又是一桩不死不休的麻烦。

　　黎青淡淡道：“这小兔崽子只怕知道些什么，若是跟真的羊皮卷有关，失身份又如何，便是砍去他双手双脚，挖他双眼又如何。”

　　听他这么说，原本念头平息下来的一些江湖人士内心的心思却又活络起来，都开始盘算着从这可怜又不知死活的小孩儿嘴中套出些什么来。

　　这些人怀着歹毒的心思，却听见那百花公主冷哼了一声，便突然感到心肺一阵紧缩，宛如被手紧紧捏住一般。

　　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百花公主望去，却见她淡淡地道：“黎青，别人怕你，我何叶不怕你，别人畏你，我何叶不畏你，这小孩与我有些善缘，你若动他，我必先不依。”

　　黎青闻言大笑，也不多说，上前便是一脚踩在柳青如的腹上，迫得他吐出一口血，涕泗横流的模样直教人不忍。

　　何叶见黎青的动作，面色一寒，就欲上前救出柳青如，却见黎青的大弟子、那持有“雪目”剑的拓跋云止上前一步，轻松地挡去何叶劈来的几掌。

　　何叶见此人武功高强，也不慌张迟疑，拔出袖内银针就往他身上掷去。那唐破晓见百花公主率先动手，也不耽搁，立即下令唐门子弟进攻，自己也是飞速地蹿出去，袖中暗器见机抛洒，气势逼人。

　　拓跋四人见唐门和百花公主联合动手，丝毫不见慌张，那排行老二的拓跋云幕摇着羽扇，上前轻轻松松地扇动，便将百花公主的银针、唐门的各式暗器扇落在地。

　　正当这时，黎青从身上取出数把匕首，一把一把地插到柳青如的身躯之中。黎青似乎深谙拷问之道，匕首所入，皆是剧痛却不致命之处，柳青如在这样的折磨下痛苦又凄惨地嚎叫了起来。

　　只见柳青如哭得鼻涕横流，沾了满脸尽是，整个脸被冲上脑袋的血涨成了紫红色，额上青筋尽数暴起，嘴中也不时吐出更多的血。

　　他痛苦地想要扭动，却又是被匕首定住了身躯和四肢，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以惨叫和咒骂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痛苦和怨恨。

　　那百花公主和唐门子弟见黎青如此折磨一个不过十余岁的小孩，个个都是脸色愤怒，开始使出浑身解数来进攻拓跋四人，却无不被拓跋云幕的羽扇一一挡去。

　　何叶脸色沉凝，紧咬着银牙，内心着急却又毫无办法，她想道：究竟是何等的高手，才能教出如此可怕的人。心念流转间，却见黎青仍是未有放过柳青如的念头，反而是下手愈发狠辣，这一个小小的不通武艺的少年怎么能够扛得住！

　　柳青如此时已经停止了痛苦的呼喊，眼上却仍是被痛苦激出了泪水。他平静地躺在地上，不时咳出一口血来。

　　他知道自己只怕就要死了，因此也不再害怕，反而是有着一种解脱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渐渐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肩负的是为天下人的责任，哪怕这担子他不想也不愿背。这担子实在太重，太重。

　　柳青如突然发出了笑声，尽管这笑牵动着他浑身的神经，使他更是疼痛万分，他却丝毫没有停止大笑的意图，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死去，那个秘密就再也无人能知了。他就该死去。

　　柳青如突然睁开眸子，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吼道：“你，你们，尽做你们的长生不老梦去吧！真的羊皮卷……早就被我吃了！”

　　【开元二十六年·杏花村外·绝情谷】

　　不知什么时候起，肉眼可见范围内的天空开始变得阴沉，原先的晴澈笼罩上了一层血红色的晚霞，斑驳的光线渐渐被山神收走，仿佛缓慢提出水面的渔网，从整个世间的大小收缩成一个微小的点，带上了捕获的一个昼的暖意，最终伴着夕阳滚落山坡。

　　起风了，随着风声响起，山林里突然变成诡异的寂静，鸟兽早早归巢，在漆黑的恐吓下匍匐蜷缩，这些风就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吹着树叶草茎，也卷起了雨水，稀里糊涂地从高空泼洒下来。

　　柳青如躺在一片草地里，正在昏迷中，突然感到一些湿润的东西从高处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这样的生疼感将柳青如惊醒，随着感官的逐渐复苏，他突然又觉得浑身无比的疼痛，自己的右脚更是断裂了一般，钻心的疼痛瞬间使他冷汗直下。

　　他艰难地想要起身，但是随之而来的撕裂般的痛感使他不得不放弃了挪动身体的打算。他吃力地放下本欲举起的手，大口地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我是怎么了……柳青如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可是长时间的昏迷使他的记忆尤为混乱，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起伏，可是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一份记忆来。

　　他想揉一揉发痛的额头，可是却抬不起手，因此只能作罢。

　　这悬崖下正是一个幽静的山谷，此时被雨水和黑暗遮盖了全貌，唯有一丝寒意能给柳青如一些真实的存在感。他举目四望，入眼的却尽是黑色，脑海中突然闪出一段曾经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回忆。

　　他的头痛了一下，这段回忆又狡猾地潜逃走了，零碎的记忆碎片仍然在翻腾起伏。他一点一点地回想，突然间，一个人脸出现在脑海中。

　　那是怎样稚嫩的一张脸蛋，此时却带着死气，嘴角流着鲜血，缓缓吐出：“你……你快……快走……”

　　柳青如痛苦地闭上眼，嘴里喊道：“阿杏……”

　　他的那些记忆碎片开始加速旋转起来，渐渐变成了一股旋转的龙卷，统统回到了应当存在的位置。他终于全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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